现在是寒冬刚去,盛夏未至的季节。
水中仍带着并未伴随寒冬而去的冷冽,顺着发丝划过颈部,湿透了衣物。莱尔蹲在河边用河水清洗满是酒味的头发,完毕用手随意拨弄几下头发,发现酒味仍然没有散去。他嗅了一下,便看向了自己身上穿着的皮甲。这原本就是战斗和野外用的东西,可以说弄脏也是本来的功能之一,只是把这东西卸下来需要耗废一点功夫。
要洗吗,还是不洗。不管如何,这身上弥漫着酒味确实是让自己不怎么愉快,正当这么想着的他把手放在衣服扣子上的时候,声音从身后传来。
“呐,我很困惑……我想不明白刚刚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艾伦坐在不远处用手抱着小腿,头枕着膝盖上看着莱尔。在这个被黑夜支配了的世界中,能看到的光亮除了远处稀稀疏疏的灯火,就是少女眸中的月光。
在少女的瞳孔中,反射着光芒。
“啊啊,你说的没错。”
怪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那时候会出手,他用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淡的声音回应。这原本是不会让他愤怒的事情,不管是在就餐的时候被飞溅而来的碎木弄得一脸饭菜,还是被倒了一头的啤酒,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怪物的价值观与常人的差异过于巨大——那些人比蚊子更加不值一提,自然他们干什么都没有意义。只要怪物没有兴趣,那几个家伙无论干什么,想进入他的法眼——要映入他的眼中几乎是不可能。
怪物想不明白,自己会产生这种感情,到底是因为不完全的复活,还是说自己凭依在人类的躯体上复活所导致了这种结果。
“……我也想不明白。”
莱尔的回答让艾伦楞了一下,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算什么回答,不过说实话有人站出来帮我确实是挺让人高兴的。但是!”艾伦的语气瞬间加重,“原本被盯上的只有我的话,我只要一直逃就可以了。因为现在到处都塞满了士兵的缘故,一般冒险者可以接到的活已经越来越少了。那些家伙看起来也不像是有耐心的人,肯定会因为急着离开而放弃的吧。然而你却主动跳进来代替我跟他们结下梁子,简直就像自杀自愿者一样。即使像我这种刚成为冒险者的人也听说过那个上级冒险者联合的恶名,据说惹到他们的人即使躲到魔物巢穴中也会被掘地三尺抓出来,所以我根本就无法理解你这样做的动机。”
“无法理解……?啊啊,你难道是在担心我吗?”
“这、这怎么可能。我只不过是好奇你在想什么而已。这可不是在路上看到几个小混混顺手解决的程度,他们背后那些人可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都还要重的疯子。再说我和你根本不认识,完全看不到没有任何让你冒着这样的风险帮助我的理由。”
“简单来说,我这边也有自己的问题,所以根本算不上是在帮助你。我这样说的话你会接受吗。再者对于那帮家伙的所在所为,在这个破城市里面比我还清楚的人可能不多呐。”
莱尔把挂在脖子的坠饰拿了出来在艾伦面前扬了扬,那是作为C级冒险者身份证明的狼之证。虽然在这个昏暗的黑夜里莱尔不清楚面前这个女性能否看清楚上面所刻画的图案,但他还是把东西拿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拥有证明。
两年——C级冒险者和D级冒险者之间存在着绝对性的差距。
这是被称为冒险者工会之中唯一且绝对的硬性规定。这与实力,功绩,人望无关。这规定是为了防止那些刚成为冒险者血气方刚的家伙急着送死而设置的,因为新人所缺乏的往往是经验而非实力。为了让更多的新人学会如何生存,冒险者工会认为这项规定是他们所能释放的最大善意。只有跨过两年这个时间点,D级冒险者才能脱离菜鸟这个身份正式成为真正的冒险者。
这就是说只有在升上C级以后,他们作为冒险者生涯才刚刚开始。
“我说你既然自称是刚刚成为冒险者……那么这个时间有多久了?”
“一个月、不,”艾伦摇了摇头,“差点就满一个月吧。”
尽管对莱尔的显得有些唐突的提问感到困惑,但艾伦还是老实回答了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难怪我以前压根没见过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啦,我并不是在炫耀资历……毕竟当了两年的C级冒险者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原地停步只是无能的证据。”怪物叹了口气,失去了记忆的他把真正的莱尔·拉尔霍斯的过去当成自己的东西,他假装沉湎于过去的无奈中,看了一眼天空。
“你应该听说过王都吧,卢卡斯王国的首都,千境之地——恩克拉多斯。那地方曾经是以前我队伍的据点,有着高耸的城墙和强大的军队保护,是一个与魔物几乎无缘的地方。没有可以讨伐的敌人自然就不会有相应的需求,因此高阶的冒险者基本不会驻留在那。但是王都有着这么庞大的人口,他们手中可是有不少脏活是那些骑士团所不屑的。在那里的冒险者要么是被贵族豢养了的打手,要么就是和我们一样专门干脏活。”
“……脏活?”
“小到寻找失物,入屋偷窃,大到上门打人,充当打手。只要有钱,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干。不过不幸的是我们因为不小心惹到某个贵族逃到这里来,然后在这里……我们又被那些家伙给盯上。”
那些家伙指的是【联合】吧。莱尔的声音中透露着无奈,当时到底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对待艾伦不得而知,所以她只能选择沉默不语。
“所以!就是这样,”莱尔的声调故意地高昂起来,随即又变回平缓,“拜此所赐我们可是被整得超惨。所以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私怨,与你无关。”
“……。”
“对了,你刚刚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其实那并不正确。我们在那个战场上曾经有过数面之缘,我还以为自己的脸还算是稍微有点特色的,倒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遗忘吧?”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啊,刚刚那个魔法师好像说过你也是幸存者……我居然忽略了这一点,抱歉。我——我并不清楚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后来听教会的祭司说过,但是我完全没记忆。”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那是被吸血鬼所操纵过的后遗症吧。我也正奇怪你怎么对我没任何记忆呢,搞到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太过没特色以至于被遗忘了,真是令人伤心的误解。那么重新地自我介绍吧,虽然当时也没有自我介绍就是了。莱尔·拉尔霍斯,C级的蹩脚冒险者。”
“艾伦·玛洛斯特,D级的菜鸟冒险者。”
两人相视而笑。
“你找上【联合】的麻烦,但是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找他们报仇,明明你这边谁都不在了。刚刚你说过吧,‘恩克拉多斯是以前我队伍的据点’并不是‘我队伍以前的据点’,‘我们又被那些家伙给盯上’‘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私怨与你无关’。而且作为那个吸血鬼事件的幸存者,从‘我们’到‘我’这个事实的转变,我说你,难不成是……”
满脸懊悔与不甘,艾伦的声音遽然变得沉重起来,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耳中。
“……想要寻求自我了断吗?”
因为失去了所有队友而导致精神失常,厌世甚至主动寻死,这在冒险者当中偶尔也会发生。然而唯独死亡一事是对怪物来说毫无意义,不过他也没有将事情向刚认识的人和盘托出的必要。
“我才没有那么蠢。不如说那压根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以前的事情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我这么做是因为利益更大,单纯有利可图所以如此选择而已。”
“……真的吗?但是,不管有着何种目的,在我看起来你都是毫无感觉,既无波动又无感触,只是淡然地去执行自己的决定事项。”
“我说你啊,为何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关心……就是因为我刚刚帮你解围这件事?看你刚刚的身手就知道即使没有我帮忙,你都肯定能够轻易脱围的吧。”
那么,为何你会对我的事情如此抱有兴趣?单纯的好奇心可是会害死猫的。
杀意弥漫。伴随着莱尔冷淡的声音氛围突变。他那慵懒的双眼如今用冰冷无比的锐利视线,看着眼前的少女。
被如此盯着脸色发青的艾伦一阵慌乱地摆手否定。
“我、我不过是想起了某个人,只是……”艾伦露出有些许不甘的表情,“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这样啊,你还真是善良呢。”
魂绕在这个女人脑中的大概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吧,莱尔放下杀气的同时站了起来。
——有人来了。
然而比他的反应更快,艾伦早已经看着那个方向,咬了一下嘴唇轻声出言提醒。
“有数量约为二十左右的人群正在往这边走,方向笔直,是冲着我们来的。大概是他们吧。”
在漆黑一片的夜里到处寻找着莱尔他们身影的人,除了三人组背后的靠山,被其他冒险者称之为【联合】的上位冒险者组织之外不可能有他。
“趁现在我们赶紧逃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找到我们的,不过贫民街就在附近了,只要趁着夜色逃进去肯定就是安全的。”
无视艾伦的阻劝,莱尔甩开她的手径直地往人群接近的方向走去。
“不行,我不准备改变自己的预定,你也赶紧逃吧。就此别过了善良的小姐,和你聊天挺愉快的。”
将艾伦甩在身后大约走了五分钟左右,莱尔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这段时间已经足够那些人走到自己面前。
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对莱尔来说都是亮如白昼。在阴暗的月色之下,站在人群前方的是一名半边脸都是纹身的男人。身穿青色的锁子甲,腰间挂着两把长剑——正叉着双手用十分挑衅的表情打量着莱尔。目中无人而且不可一世,从他的眼神之中能够轻易读出他对着自己的力量有着怎么样的自负。
“从出酒馆开始算起不到一小时就能找到我,看在你们如此努力的份上姑且夸奖你们几句吧。”莱尔的嘴角上翘露出嗜虐的笑容,他坦然地站在众人面前。“今日事今日毕,很高兴我们能达成第一个共识呢,诸位前辈。”
人群散开,把莱尔围在正中心。他们无不带着木棍之类的钝器,正目光凶险地看着中间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