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监狱到了,要下车的乘客开门请注意——”
在众人好奇夹杂着鄙夷的目光下,张凡面无表情的下了公交车。
看着大门前站岗的年轻警卫,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与会见证,对着小年轻说道:“警察同志,家属过来探监……”
小年轻一丝不苟地审视着证明材料,确认无误后,拿出对讲机讲道:“有犯人家属过来要求探监,请验证室同志过来验证一下。完毕。”
一旁站着的张凡在听到“犯人家属”四个字时,嘴角抽动了一下。
小年轻汇报完后对旁边正等待着的张凡说道:“请您稍等,一会有人过来接待您。”
张凡点点头:“您忙您的,我在这等会就好。”
不大一会,只听“吱呀”一声,旁边的小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狱警从小门处走出来。先朝着小年轻点点头,然后对着张凡说道:“小凡来了啊!”
张凡站直了身子道:“刘叔好。”
“小凡请假过来的吧?最近成绩怎么样啊?”刘叔一边热情地问询着张凡的近况,一边引着他朝里面走去,“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你可不能懈怠啊!”
“嗯,刘叔,我知道,我会努力的。”张凡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那个自己就要见面的人。他恨他。
转身看着清秀的张凡,刘叔叹道:“唉,我家晓晓要是能与你一样懂事,我们老两口也就不用发愁了。明年她要高考,但是现在就已经把他老妈愁得……,唉……”
张凡沉默的跟着刘叔来到熟悉的会见室里。
“小凡,一会的流程你也知道,刘叔不再多说。出去的时候把这个交给警卫就可以了。”刘叔说完将会见出入证递给了张凡。
张凡点点头道:“刘叔,您忙,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些我都知道的……”
刘叔拍拍张凡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在关门前,他瞧着那个孤零零坐在凳子上等待着的瘦小身影,又是叹了口气。
“有人生,没人养……,父母们真是作孽啊!还好小凡这孩子争气,没有走上邪路……”
看着张凡,想到了自家的闰女晓晓,刘叔摇头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会见室里现在只剩张凡一人。
他望着这安静的四周。
一切仍然如十年前一般。
依然是这样的钉在地上的桌椅,这样的壁上挂着的老钟,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老槐。
坐在同一张方桌前,张凡清晰地记着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形。
那年他七岁。
七岁前的日子,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有爷爷。
七岁的时候,他在这个会见室里见到了那个男人,父亲。
当时的张凡什么都不懂,只是一路跟着自接到会见通知就一直木着脸的爷爷。
直到来了监狱外面,爷爷方才告诉他,他们要去见一个人,爷爷的儿子,张凡的父亲。
张凡期待着见到他,那个从小就失了印象的父亲。
焦急好奇中还带着些欣喜,没有注意到爷爷一直冷着的脸。
就在这个会见室张凡第一次见到了他。那人剃着个光头,手腕上戴着手拷,脚上锁着脚镣。脖子上还刺着大团纹青。
张凡不知道那人说了些什么,爷爷就和他吵了起来。
爷爷把桌子拍得“啪啪”地响,朝着那人吼着:“我一个大学教授!儿子却是个杀人犯!我的脸都被你丢净了!”
那人也吼了起来,声音比爷爷的还大。手铐在他的手腕间“哗哗”地响:“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没有错吗?!从小一句话不对就对我拳打脚踢!你敢说你没有错吗!!!”
“我儿子是个流氓杀人犯,杀人犯……”爷爷泪流满面,拐杖敲着地板,“嘣嘣”直响。
“我落到这个地步还不够惨吗!?三年了!三年了!!你一次也没来过!你还记得有个儿子吗!?”那人哭号了起来。
“儿子!?儿子!?”爷爷左手拄着拐杖,颤抖着的右手指着他,“你还有脸说是我儿子!我养你这么大,为了什么?!十七年啊!你还要在这个地方呆十七年!我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啊!”
“小凡,我们走……,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会见的结束时间还没到,爷爷拉着张凡就要向外走去。
“你是个坏人!我再也不愿看到你!”张凡忘不了,在他出门时指着那人说完这句话后,背后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爸——!你一定要带小凡再来啊!”
爷爷在外面听得那人的哭嚎声,抱着张凡无声泪流。
“41671,你的会见时间是一个小时。”
一个警卫推开门,对着身后的人说道。
张凡从过往思绪中醒了过来,眼睛看向了门开处。
“晓得,晓得!”一嬉皮笑脸的光头男人跟在警卫身后说道。
见得张凡坐在那里,欣喜叫道:“乖儿子来看老爸啦!”
张凡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光头在对面坐下,道:“老头子还是不愿意过来吗?”
张凡点了点头。
光头对张凡的反应似乎已是习以为常,对着张凡悻悻说道:“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脾气还是这么犟!这都多少年了!难道他真的不想念他这个儿子吗?!”
对面的张凡只是盯着他,不发一言。
“老头子身体好吗?”光头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手上的拷子。
“好……”张凡嘴角动了动。
抬起头来,光头絮絮叨叨地对着张凡说道:“你爷爷他年纪大了,平时要多帮他做家务……,学习要努力些,不要让你爷爷记挂操心……,爷爷讲话要听,不要怨他唠叨……”
张凡就这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对面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十年来都是如此。
光头在讲,张凡在听。
爷爷自从第一次来过后,就再也没有跟他的儿子见过面。
在张凡十四岁前,过来会见的路上爷爷一直陪着他。当张凡进去时,他就一个人等在外面。
十年过去了,张凡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脸上慢慢现出了皱纹。看着他由当年的叛逆青年逐渐变作了今日的沧桑大叔。十年已经过去了。
光头叫做张大伟。是当年血狼会的一个马仔。
从这些年他的絮叨中,张凡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杀人。
当年的他根本不在杀人现场。他只是一个被帮会推出来顶黑锅的烂仔而已。
“当时小马告诉老爸,指控的罪名只是误杀,顶多三年,帮会就能把老爸捞出去……”
张大伟又开始说他当年做的蠢事了。
他说的这些张凡都知道。
在他第二次探望时,张大伟就已经对张凡说过了。对着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他说了这些。
当时的张大伟想着只是吃上三年牢饭,出去就能弄个堂主来当。
他义气地把罪名全部认了下来。
然而最后的刑期根本不是他想的三年,而是漫长的二十年。
在帮会的威胁下,他不敢去翻供,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将自己的青春耗在了监狱。
“那个臭****还没有消息吗?”张大伟望着张凡问道。
看着默然的张凡,他已经知道了答案,“臭****她怎么敢……,我出去一定抽死这个臭娘们!……”
张凡知道他口中的“臭****”“臭娘们”是谁。每次见面,张大伟总会问这个问题。
然而十年了,他从张凡这里得到的答案一直没有变过。
张大伟口中的“臭****”“臭娘们”是张凡的母亲。
杨晓花,这个女人的名字是爷爷告诉他的。
杨晓花曾经是个小太妹,迷恋着当时还算威风的“大伟哥”。两人后来就同居在一起,再后来,就有了张凡。
张凡不知道这两个人当年是否真的相恋过。
按他的想法,应该是没有的。杨晓花不单单是对张大伟,对她的儿子张凡,应该也是没有感情的。
在知道“大伟哥”被判入狱二十年时,她就开始收拾起了行李,然后就拿着帮会补贴的三万块钱失了踪影。
十三年来,张凡的生活中再没有出现过她的踪迹。
张凡还记得自已当年应该只是四岁大吧。但她离开时的那个场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看着收拾东西的那个女人,虽然自己只是个四岁大的孩子,但已经预感到她要走了。
当时自己抱着她的大腿,满脸鼻涕眼泪地哭着:“妈妈!妈妈不要走——!不要留小凡一个人……”
“砰”地一声,张凡的额头被撞在了茶几上。
在掰开张凡紧抱着她的双手后,那个女人直接将四岁的他推搡了出去。
当时的小张凡连痛都顾不得,只是哭着哀求女人留下来。然而这个女人却是连回头瞧一眼也不曾有过,“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只留下四岁的小张凡在屋里号哭着。
坐在会见室里的张凡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当年的那个伤疤顽强地烙印在了那里。如脑海中当时的记忆一样顽强。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受了伤一个人被关在了屋里。父亲入了狱,母亲走了之后再没有回来。
没有人过来探望,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独自一人被困在了一个屋里。
三天三夜。当年的张凡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呆了整整三天三夜。
直到张凡的爷爷叫来房东打开了那扇门。
“41671,注意会见时间还剩三分钟。”站在门边的警卫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对着张大伟说道。
“小凡你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一定要抓紧时间学习啊——。争取考个好大学,让你爷爷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张大伟抓紧时间对着张凡叮嘱道。
张凡点了点头。
“41671,会见时间到了。”
张大伟留恋地站起身来,满眼希冀地对着张凡说道:“乖儿子——,你一定要再来啊!”
见得张凡点头,他才放下心来,转身拖着沉重的脚镣向着外面走去。
就在快要出门时,张大伟身子顿了下,背对着正望着他的张凡说道:“小凡……,回去告诉爷爷一声,就说小伟很想他……”说完身影即消失在门外。
张凡听得张大伟最后说的话,身子不禁颤抖了下。
瞧着张大伟已经消失了的背影,他低低地对自己说道:“我会的……,在爷爷的灵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