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大踏步地走到廊道最深处，一脚踢开悬挂着“局长办公室”铭牌的朱红色大门。
办公室里充斥着医用苏打水的奇怪味道。老旧的空调不堪重负地马力全开，散发着“嗡嗡”的声音，吞吐着冷气。
靠近窗口的位置，一张桦木书桌上，朝着房门的方向正放着一张硬纸板：地狱警局森罗分局局长狐狸先生。书桌的背后，是一张梨花大背椅。宽大的椅背上，蹲着一只尖脸白毛老狐狸。
老狐狸一副人类的做派：叼着一支劣质香烟，披着一件不伦不类的花格子衬衫，下面套一条宽松的大头裤，毛茸茸的尾巴笔直地竖在身后。
它的左前肢或许是受了伤，夹着厚厚的竹板，用白色绷带颤巍巍地吊着。右前肢在一个计算器上飞快地点来点去，两只细长的狐狸眼死死盯着桌面上一大叠厚厚的账本，嘴里不住地叹气。
苏醒仔细侧耳倾听，才发现这狐狸口中念叨的是：“这个月又超支了怎么办怎么办那帮混球的奖金是不是先扣下来再说上面要派人惩治贪污我的小金库是不是要保不住了……”
听到大门被粗暴踢开的声音，老狐狸抬抬头，盯着苏醒，拿下香烟，美美地吐出两个烟圈，才一脸不耐烦地问道：“你谁啊找哪位走错门了吧要账没钱要命不给！”
苏醒冷笑一声：“这刀，你可认得？”手一扬，一把油腻腻的杀猪刀“夺”地一声钉在老狐狸身后的墙壁上。
“咦？这是？这是黑无常从不离身的本命物啊！天啦，你，你杀了黑无常？”老狐狸看着杀猪刀，惊叫一声，“黑无常可是我唯一的侄子，你，你居然杀了他！”
老狐狸话没说完，已经跳了起来。苏醒唯恐这老狐狸要当场发难，赶紧退后几步，拔出手枪握在手上，凝神戒备，随时准备拼命或者逃跑。
老狐狸却没有动手，只是拔出墙上的杀猪刀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放开嗓子悲声哭嚎道：“侄儿啊我的侄儿啊，你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正当青春年少，居然被人狠心地杀死。你留下我这孤寡老头一个人在世上，该怎么活啊…。。”
“侄儿啊我的侄儿啊，你从小没了爹妈，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你我父慈子孝，同享天伦之乐。今儿个你却是遭了横祸，让我这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苍天啊，大地啊，你们是不是瞎了眼，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这个老头啊……”
“侄儿啊我的侄儿啊……”老狐狸还要再哭，眼珠子突然一转，脸上表情瞬息间平静下来，重新坐回椅子上，懒洋洋地道，“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再哭也没什么用，还是算了。咳，说起来，这熊孩子还替我省了一笔工资和一笔安葬费。啧啧，不愧是我的好侄儿！”
这老狐狸变脸速度之快，态度转变之诡异，简直让苏醒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半晌，苏醒才闷闷地道：“我杀了黑无常，你要找我报仇吗？”
老狐狸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反问道：“找你报仇？为什么找你报仇？”翻了翻白眼，又道，“你从一楼上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过不少景象了吧？大概也知道我这里的人，从来就不把生死当回事。”
苏醒默然。他一路走来，发现地狱警局的这些个怪物，的确不把生死看得多么重要。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再说了，黑无常那熊孩子早该死了。”老狐狸满不在乎地道，“他脑子既蠢，力量又弱，还嚣张跋扈的很。能当上厨师长这个职位，是我出了老大力才帮他办妥的。”
“可惜这熊孩子不但不知道珍惜，反以为是他自己的本事，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老狐狸叹气道，“若非底下那帮人还算给我面子，早把他扒得皮都不剩了。他能勉强活到今天，已经是走了天大的****运了！”
苏醒本来与那黑无常就不熟悉，一开口提他只是想以此打开话题。既然现在话头已经聊开了，他也就单刀直入，直接开口问道：“我就是苏醒，听说你要见我？”
老狐狸点头道：“没错，牛头马面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吧？我来找你，当然是有原因的。苏醒，我问你，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醒想起牛头和他说过的话，试探道：“莫非是地球上某处始魔聚集的地方？”
老狐狸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是。你看起来挺精明的一个人，脑子不可能这么蠢吧？瞬息，你自己想想，地球上会有这么多妖魔鬼怪？会有一只穿人衣说人话的狐狸和你坐而论道？至于始魔，你真的知道始魔是什么吗？”
苏醒回想起十年前，弟弟苏小真与他未曾说完的那些话，脑子一下子就迷糊了。对于始魔，他的确一知半解，老狐狸这样发问，他一时间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呵呵，你还是太年轻啊。不过，既然你今日来到了这里，那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老狐狸招呼他坐下，“对了，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红酒可乐茶还是咖啡？”
苏醒自忖，反正自己人已经到了这里，害怕什么的已经没用了，索性光棍到底，大大方方地坐下，平静道：“那就咖啡吧。”
老狐狸抓起桌边的固定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吩咐道：“小孟，两杯水龙头流出来的自来水。”说完，老狐狸朝苏醒笑笑，叹道，“唉，我这里条件简陋，就只有水可以聊作招待，你可别介意。”
妈的既然只有水那你个老狐狸还装什么大款说什么红酒可乐茶咖啡？苏醒强忍着跳上去踩这只狐狸老脸的冲动，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要忍耐。
房门打开，一个年轻漂亮、身材妖娆的少女扭动着水蛇腰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洁白的瓷盘，瓷盘上放有两个木杯，杯子里抓着翻滚着气泡的浓黑液体。偶尔有一两滴飞出杯外，溅落在地板上。木头地板立刻直冒白烟，被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你要的水。”少女朝苏醒抛了个媚眼，袅袅婷婷地把杯子放在少年和狐狸面前，然后收起瓷盘，安静地站在老狐狸身后。
“呃……这玩意儿真的是水吗？”苏醒差一点就要拍桌而起，大骂出声了，“这明明就是药性强烈的毒药好不？！我虽然视力只有0。8但我并不是瞎！”
老狐狸殷勤地劝苏醒：“喝吧喝吧，不用客气。”就差没有直接将杯中那种不知名的液体强行灌进苏醒嘴里了。
苏醒一边拿椅子狂砸老狐狸的脑袋一边淡定地表示：“喝水的礼仪是主人先喝客人再喝。作为新世纪一代好男人的自己，绝对不会破坏礼仪抢了主人的风头。所以要喝也是请老狐狸你先喝。”
两人推让一番之后，老狐狸抱头鼠窜，眨眨眼道：“其实我不怎么渴。”
苏醒面无表情地道：“其实我也不渴。”
一人一狐狸对视片刻，从对方的眼睛中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他奶奶的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好了，闲话少提。”老狐狸再次施展变脸绝技，严肃认真地道，“我现在要和你说的事情，不仅事关你自己的生死，甚至关系到整个世界的未来。你小子给我仔细听好了，绝对不可以马虎！”
苏醒点点头，正襟危坐，以示洗耳恭听。
老狐狸开口道：“你应该也猜到了，这里就是地狱，而不是什么始魔的聚集地。”
苏醒心中其实也早有了这方面的猜测，此刻听到老狐狸亲口承认，却也不怎么吃惊，只是问道：“这是哪里跟你找我来，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老狐狸一张脸皱成一团，沉声道：“当然有原因。我之所以找你来，是因为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按照生死簿上的记载，你本应该早就死了，但事实上，你却一直好端端地活着。”
“我已经死了？”苏醒指指自己，沉默片刻，不悦道，“老头子，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老狐狸冷笑一声，哼道：“你是真的以为我在开玩笑，还是故意否定心中的猜想？直说吧，死者不死，不符合天地之间的自然规律。而天地间的自然规律一旦互相矛盾，世界本身的存在也就变成了不合理，大道崩塌，这将是一场千古未见的大劫难！”
“简单点说，因为你好死不死，整个世界都将为你去死！”
苏醒摇摇头，道：“我不信。”
“不信？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老狐狸冷哼一声，将两张纸一支笔用力地拍在苏醒面前，喝道，“好，既然你这么顽固，那就请你在这绝可不能撒谎的诚心纸上，写下你所存在的世界和所经历的人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醒看着那两张纸，发现纸张的最上面，印着三个字“诚心纸”。他知道这东西必然有着某种约束力，让自己没办法将谎言写在上面。
要么不写，要么就只能写真话。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存在的世界？经历的人生？死者不死？天地陪葬？
苏醒闭上眼，努力地回忆，将脑海中的每一个记忆片段都整理出来，重新拼凑出两幅图案。
然后，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