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这天,剃刀黄家像过了一个大年。剃刀黄吃过早饭,刚侍候老伴吃下药,他的四女儿黄苹就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她人没进家门,声音却跑走进了屋子里来,在离家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她就嗲声嗲气的喊道:老太爷,老太婆,我回来了!
进得屋内,东西还没放下,她就高声向剃刀黄问起了那跳楼之事。剃刀黄向她使了个眼色,用眼瞟了一眼里房,她明白过来,赶忙咽下了还没说完的话,一面对着剃刀黄做了个鬼脸,一面故意高声说道:好久就想回来看你们了,就是一天到晚忙得脱不了身。这些东西是一个小包工头送给冯迎的,我们也吃不了,今天就顺便给你们送回来了。
剃刀黄看了看,是些保健食品,还有两瓶高档酒,他只冷冷地说了声:提这些个东西回来干啥嘛,我又不喝酒了。黄苹把酒放在桌上,提着保健食品走进了里屋,去和她的母亲说起了话来。剃刀黄看着那两瓶酒,摇了摇头,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去街上买菜去了。
对女儿黄苹的回来,温玉秀显得十分高兴,她拉着女儿的手,情不自禁地流起了泪来。自从自己瘫痪在床以后,她感觉着自己很孤独,而且,她也越来越害怕孤独。但是,她每天又不得不在这种孤独中活着:孤独地坐着或者躺着,孤独地看着那条黑狗或看着天花板和墙壁,孤独地流着泪回忆往事。曾经很多次,她甚至想到过,自己这样孤独地睡在床上,和睡在坟墓里应该没什么区别吧?说不定,睡在坟墓里还好得多,在那里,虽然也孤独,但自己却感觉不到孤独了,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当然,她并不是在埋怨剃刀黄不在家里陪伴着她。她知道,其实在他的心里,也有着一种与她一样的孤独,而且,他们心里的这种孤独,他们相互之间不能排解,只能叠加。他的孤独只有当他面对顾客时,才会自动消除;而她的孤独,也只有当女儿们回来时,才会消除。
虽然她也知道,现在,她的女儿们都长大了,成家了,也立业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来陪伴着她,也不可能常回来看她,但她还是强烈地盼望她们回来。有时候,她甚至还盼望她的大儿子、大儿媳能来看看她,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这是在痴心妄想。
一想到那个大儿子,她的心里就有一种锥心的痛。作为第一个来到他们这个家中的儿子,自从他一降生,她和剃刀黄就一直对他疼爱有加,有时她甚至还是宠爱有加。回想当年生活紧张的时候,他的众姐妹们吃菜吃苕,总把一碗白饭留给了他。而她自己呢,更是少吃有时甚至是不吃,也要为他多留下一口饭来,以让他吃饱吃足。想不到他长大后不光个儿大,心更大,就为着当年给他的姐妹们修建了房屋,他便从此既与姐妹兄弟之间为敌,更与他们老两口子间结下了好像是血海一般的深仇。当年那么美好的一个大家庭,生意那么兴隆的一家大理发店,就因为他的闹腾而分崩离析了。以至于后来,大家只好各自去租房开店。
不过所幸的是,各自分开开店以后,凭着她们到家的手艺,她的几个女儿的店都开得很不错。特别是这个四女儿黄苹,更是凭着自己的心灵手巧和嘴巴甜蜜,生意更是红火,短短几年之后,就在县城里买下了房子。
说来也怪,在自己的几个女儿中,她最喜爱的不是个性沉稳的黄英,也不是长得最漂亮的黄蓉,而恰恰就是这个四女儿黄苹。她总感觉着这个丫头,才最贴自己的心。自幼时起,她的那张嘴呀,就一直叫得她心里像吃了蜜一样。此时,看着黄苹只穿了一条黑裙,一件白色高腰短衣,她心疼地说:你穿这么少,不冷吗?黄苹说:这都什么天气了,我还感到热呢。温玉秀用手指了指黄苹露出的肚皮,嗔怪着说:你看你,肚脐都露出来了,还说热?是穷骨头发热烧了吧?黄苹嗲声道:老太婆,你落伍了,现在城里人都这么穿呢,时兴。温玉秀嘀咕道:时兴?可也不能露了肚皮呀,会受寒的。
黄苹没再接过她的话,戴了手套,戴着口罩给她洗起了头来。对女儿这样给自己洗着头,温玉秀先感到有些不快,但洗着洗着,她心里的不快就消失了,孤独感没有了,她感到自己的心里慰藉了,舒坦了,充满温馨和甜美了。
剃刀黄买好菜,来到一家肉铺前,买了些猪肝、瘦肉和排骨,装了一袋子,正要提走,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为他提了。他抬头一看,正是黄蓉,心里大喜,脸上绽出满满的笑意,问道:你也回来了,闫诚呢?黄蓉用嘴朝鱼摊努了努:我让他买条鱼去。剃刀黄没再说什么,提了菜袋子,和黄蓉一起来到鱼摊前。闫诚刚好也提了鱼袋,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到家来。
走进里屋,黄蓉一看到四妹是戴着手套、口罩在给母亲洗头,就有些火了,她说:黄苹,你的身子就那么金贵了?妈得了什么传染病,会把你给传染了?说完,她推开黄苹,就亲自动手为妈洗起了头来。黄蓉的话让黄苹感到有些尴尬,也让闫诚感到有些很难为情,他刚想说上黄蓉两句,剃刀黄笑着止住了她。剃刀黄知道,她们姐妹间从来都是这样,也从来都是不计什么仇的。
果然,那黄苹在短暂的尴尬之后,也不去洗手,一边抹着手上的泡沫,一边说起了话来,她抱怨着说起了冯迎。她说本是说好今天一起回来看望爸妈的,但有个包工头临时把他给约出去了。自从他当上了单位上的那个小头目后,事情就是多了,让她感到很烦,现在,她早就不想让他继续当了。
一听到黄苹抱怨起冯迎,温玉秀就着起了急来,生怕他们之间会闹出了什么矛盾来。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强势,女婿曾受了她不少的委曲。温玉秀的着急却如同一把扇子,更扇旺了黄苹的虚荣心,她有些夸耀地说道:老子不看到他的老母亲可怜,真想一脚踹了他。
黄蓉赶紧打断她的话,她听不惯四妹这种处处显摆、时时炫耀的话。她让黄苹去帮父亲洗菜做饭,支走了她。对于自己的这个妹妹,黄蓉可谓是知根知底、知心知面的,当她表面抱怨冯迎,说着她烦冯迎时,其实她的心里充满着一种虚荣似的骄傲感。她一方面有些可怜冯迎,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俩还真是绝配。她知道,刚结婚不久,这个冯迎没少受过黄苹的窝囊气。不过,这个小炊事员倒也还有几分能耐的,在单位里,他谁都不认,就偏偏认定了那个胖领导,成天用他那张乖巧伶俐的嘴和手里打菜的勺子把那位“胖哥”喝棒着十分舒服坦贴。遇上那胖哥家有什么事儿,他不仅上蹿下跳,百般殷情,还硬拉了黄苹一起去,既为胖哥助兴,又为自己长脸。
黄苹果然不虚此行,每次总是精心打扮,描眉画眼,既展示了自己鹤立鸡群的容貌,又和络了冯迎与胖哥的关系。不久,他们之间还拜了干亲,胖哥视了那冯迎为心腹,就让他做了单位的会计兼出纳。现在,他还取代了胖哥,当起了领导来。从此,这黄苹对他的态度又好起来了,一说起他来,就总是这样表面说烦,实际上是却是在沾沾自夸。对此,黄蓉感到十分反感。
黄蓉刚给母亲梳好头,她的大姐黄英,二姐黄菊夫妇也回来了,一家人自然是十分高兴。温玉秀一手拉着大女儿的手,一手拉过二女儿来,先是一脸高兴,一脸笑容,最后却免不了又流下泪来。当闫诚正说着“五朵金花”差了一朵时,小妹黄芸也来了。大家围着温玉秀,叽叽喳喳说起话来,屋子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剃刀黄看着簇拥在老伴身边的五个女儿,感觉着她们就是五朵荷花,只是自己的老伴却成了一支衰败的莲叶,她干枯了,折断了,再也不能为她们遮风挡雨了。他更知道,这支莲叶干枯的不是它的叶,折断的也不是它的茎,而是它的那颗心。他真希望这些荷花能陪伴在莲叶周围,哪怕只是陪伴一天。但是他心里清楚,她们这次回来,不是为了陪伴,而是出于对跳楼事件的好奇和对孙子的担心。他心里不免又有些凄楚了。
随后,众人七手八脚,一桌还算丰盛饭菜已经端上了桌来。众“金花”扶着老黄夫妇上首坐了,其余的人,或站或坐,满满地围了一桌。因为在做饭的过程中,汪长明和闫诚已经在背地里把这次跳楼事件的相关问题和剃刀黄说了,所以在饭桌上,大家都心有灵犀地不再提及,而是故作轻松地要让他们的父母吃上一顿宽心饭、高兴饭。尽管在饭桌上女儿女婿们殷情地夹菜,频频地劝酒,但剃刀黄感到他们的这顿饭却吃得并不轻松,也不宽心。
首先是剃刀黄自己,无论大家怎样敬酒,又有黄苹在一旁吹嘘她提来的酒是多么名贵,他都坚决地拒绝喝。但是,对喝了一辈子酒的他来说,嘴不粘酒,只清口吃菜,这种滋味确实难受,那饭菜在嘴巴里嚼着,他总觉着是在嚼蜡。
那温玉秀呢,好久没有这样吃上一顿团聚饭了,看着众女儿们有说有笑,不时还相互间斗上两句嘴,她自然高兴,感觉着一家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一想着这顿饭一吃完,他们又会像鸟儿们一样纷纷飞走,只把一个空空的巢穴留给了自己,那饭菜在嘴里吃着,却总难于下咽。而且,凭着她特别的敏感,她总觉得大家有什么事儿在刻意瞒着她。
黄苹呢,虽然人在饭桌上,心却早就跑回城去了。自从搬入城里以后,她没再开店,通过以前认识的一个姐妹,她很快就加入进了一个朋友圈子,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来。她们把钱融资给了一个大包工头(她们都习惯叫他大老板),平常只管打牌喝茶,美容打扮,一起吃饭聊天,自有那大老板为她们挣下钱来,坐等分来那滚滚的红利就是。在回来的路上,她就接到一个姐妹的电话,说那大老板下午要回县城来,邀约大家一起去陪陪他。她已经向他融出了四十多万,自然不敢懈怠,要不是两个姐姐今天也回来了,她本想替母亲洗过头后就回去的。
其余各人,也自怀了心事,只是各种心事,又因各人而异罢了。所以,这顿有些虚假的团圆饭,却并没有吃出团圆的味儿,很快就草草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