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吃过午饭,已是十二点过去。剃刀黄收洗完毕,清洗好腊肥肠、腊猪肺,切了,放在锅里烧开,再装进沙锅,由了那灶堂里的灰烬慢慢去炖。他来到老伴的床前,刚想看看电视节目,却听见外面有一个声音在叫他。
来到门口,只见白亮亮的阳光,铺满了一条街。他知道,此时的太阳,正在他家楼顶的上方。太阳下,正走着那个刘志林,他口辞含混地说道:剃刀黄,理发。
剃刀黄看着他,在此刻明亮的太阳光下,他显得更加黝黑,额头的皱纹间油光滑亮。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了仇视和不屑,两圈苦涩的眼睑,微微泛着腥红。看到剃刀黄后,刘志林停下了他有点跛着的脚步,向前倾折着身子站了,重复说了一声:剃刀黄,理发。
剃刀黄有些同情起他来,友善地说: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开店了,你明天来吧,明天我免费给你理。刘志林听后有点失望,但没再说话,转过身去,又一步一跛地走了。剃刀黄看了一会儿刘志林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回到了电视机前。可是,当他的屁股一贴上那把木椅的椅面,还没把它坐热,他就犯起了困来。不一会儿,他的头勾在了胸前,沉沉地睡过去了。
看着剃刀黄不出去开店,而是留在家里来陪伴她,温玉秀很感动。这两年来,她卧床在家,孤独地度过了七百多个时日。她总算是品尝够了孤独的滋味,孤独的痛苦和孤独的可怕。幸亏还有床前蹲着的这条黑狗与她为伴。这条黑狗虽然不能陪她说话,但它却极为忠实,自从她瘫痪在床以来,它就没有再跑出过家门,总是这样蹲守在她面前,一双极通人性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却也带给过她不少的安慰。很多时候,她竟然会忘记了自己老境的孤凄,却为这只狗的孤凄而感到难过,甚至会为它流下泪来。
但是,她却从未对剃刀黄心生过怨恨,甚至,她也从未奢望过他来陪伴着她。所以,当她看到剃刀黄涎着口水睡过去后,她心疼起了他来。她知道他闲不住,坐不惯。她知道他的魂、他的神都在那理发店里。于是,她叫醒了他,说道:你还是出去开店吧,我没事的。
剃刀黄抹了一把流出来的口水,嘴巴里嘀咕着一句连他自己也没听清的话,站起身来,有几分感激地看了一眼温玉秀,就走了出去。
当剃刀黄刚一打开店门,从前的老镇长就进来了。因为是老熟人了,他们之间说起来话很是随意。老镇长一坐在椅子上,就说道:剃刀黄,上午没来开门,是去给儿媳烧火去了?
剃刀黄嘿嘿笑了一声,一边替老镇长围起了围子,一边说道:听说你的小儿媳又给你添孙孙了,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老镇长不知是计,颇有几分骄傲地答道:这回还算争气,生了个男孩儿。
剃刀黄问:知道带孙子的诀窍吗?
老镇长不屑地答道:这还有什么诀窍?
剃刀黄说:你当了这么多年烧火佬,连这都不懂?当你孙子长到两三岁大时,傍晚时候,你一定要亲自带着,要让孙子的那泡尿撒在裤子上。然后,你就当头儿媳的面对孙子说,“去,叫你妈把裤子脱了来和爷爷睡”。
剃刀黄的话一说完,老镇长就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老镇长却叹了口气:唉,以前生活贫困,可人老了,还能享受到儿孙满堂的乐子;现在这个家嘛,就像个寺庙,老两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成天就像一对老和尚和老尼姑了。
剃刀黄也深有同感,但他没再说什么,专心地理起了发来。
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这位老镇长就一直工作在这个镇上。无论是当初做一般的办事员,还是后来当了领导,当了镇长,他把自己的这颗头都承包给了剃刀黄,一直是他最铁杆的消费者,最铁杆的粉丝。说来也怪,退休之前,无论工作多繁多累,心绪多烦多乱,只要一来到这店里,一坐在剃刀黄面前的那把理发的椅子上,他就感到了一种轻松,一份宁静,甚至还有一份愉悦。从不用他开口交代,剃刀黄手中的那把剪刀,总能剪出让他十分惬意的发型来。
当初自己当办事员时,他总能给自己剪出个办事员的发型。后来做一般领导了,他又给他剪出个一般领导的发型。再后来当主要领导、当镇长,他就给他剪出个主要领导和镇长的发型来。现在,已经退休下来的他来这个理发店里理发或剃头,那就更感觉着自己不是来消费,而是就是来消遣,就是来休闲,就是来享受的了。而且,他还觉得,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生活状态。
今天中午,他喝了一点酒,感觉着头有些晕沉沉的,心里也有些莫名地烦躁。所以,他就又来到了理发店里,他想让剃刀黄给自己理理发,和他一起聊聊天、散散心。可是当他来到店中,一坐到那把椅子上,他的心就不烦,也不躁了。此时,他感到一种出奇的平静和轻松。当剃刀黄开始为他理起发后,不知不觉中,一股睡意袭来,剃刀黄还没给他推上几剪,他就仰着头睡过来了。
剃刀黄呢,也不叫醒他,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给他理发。他耐心地、又是十分小心地推剪着他所能够理得着的头发。当老镇长张大着嘴,涎着口水睡过去时,他也没去惊扰他,而是退到了一根凳子上坐下来等着。
其实吧,现在如此高龄的剃刀黄还在坚守着这片老店,已经完全不是为了生活。早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他家就成了全镇的第一个“万元户”,最早在全镇盖起了私人楼房。凭着他现在的家产和家业,凭着他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地艰难打拼的劳苦功高,他完全可以轻松、悠闲地去享他的清福,安度他的晚年了。他的儿女们、婿媳们早就劝他去坐坐茶馆,去打打老年麻将,或者去他们的家里过清闲的日子。
但是,他这一生,既不认识牌九,也认不得那麻将,他就只认得他的剃刀和剪刀。他也坐不惯茶馆,更不习惯闲聊着天。只要一清坐下来,他就感到犯困,想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打开这店门,一拿起这把剪刀或剃刀,他就觉得自己还并没有衰老,他就来了精气神儿,他觉得这才是他该过的生活。
正如他常常所自嘲的那样,他感觉着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一头拉磨的牛。常年累月地围绕着那磨盘转习惯了,现在不让他转,他反而会感到自己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卧着,都不自在了,都会头晕目眩了。因此,更准确地说,他实际上是在坚守一种生活,坚守着他几十年来所付出的心血,坚守着他当年开创出来的一份基业。特别是在他的儿女们都纷纷舍弃了他所传授给他们的这门养家致富的手艺之后,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坚守着一种信念,一份责任。
他的小孙子黄小磊走进店来,叫了他一声爷爷。他没有搭理他,也没有拿眼睛看他。他看不惯他不知在哪个店里所剪出来的“**丝”发型,他更不想看到他头上那些漂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他觉得孙子的头怪模怪样,像一只常年守在河边捕鱼的花脑壳鸟儿的鸟头。他只对着收钱用的那个木盒子努了努嘴,小孙子马上就领悟到了。
其实他也不用领悟,他习惯性地径直走到木盒子边,拉开木盖,把几张百元的红钞和五十元面值的绿钱用手指捡了,一边揣进裤包,一边走了出去。剃刀黄的这个小孙子今年也是十二岁了,正是他当年独自出来双手刨食、自谋生存之路的那个年龄,长得可比当年的他高多了,也壮实多了。只是成天却书不想读,事不想做,就只知道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孩子到处鬼混、瞎逛。
待小孙子走了出来,剃刀黄伸头往外望了一眼。当他看到还有几个头发也染得像花脑壳鸟儿一样的半大男孩女孩儿在等着他时,他心里产生出了一种不祥之感。他刚想叫住小孙子,吩咐他别在外边惹事生非时,老镇长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响的鼾声。他知道该让老镇长转变睡姿,接着为他理发了。
老镇长的嘴巴里发出了很响的叭哒声,牙齿磨得格格直响,剃刀黄知道他正在享受着梦中美食。他站起身来,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老镇长肩上,老镇长就识趣地把仰着的头耷拉在了胸前,露出了后脑勺上还没理去的头发来。看着老镇长这剪去了一大半还剩下了一小半的滑稽的头,剃刀黄不但没有觉得好笑,反而还在心中泛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慨叹。
想着自己的一生,也想着老镇长这一生,他觉得这人嘛,不管你昔日是幸运或者是不幸,也不管你曾经过得是风光,或者是艰辛,更不管你成天吃下的是粗茶淡饭,或者是山珍海味,只要这时间一到点儿,头发都一样会白,额头都一样会皱,百病都一样会生。看着老镇长松松垮垮的面皮,再看着他此时萎靡的睡相,他竟然对老镇长心生出了一种可怜来。他觉得老镇长虽然拿着国家的退休工资,这老来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却百无聊奈,这也算是一种享福么?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刘志林来。
他一边用剃刀小心翼翼地刮去老镇长脑袋周围和耳轮上的那些泛白的葺毛,一边又回想起了当年有如恩人一般收养了他拜师学艺的师父、师母。他觉得当年无儿无女的师父、师母确实没有停下过一天劳作,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但他们却过得充实而又幸福。至少,他没有看到他们无聊和孤寂过。就是在去世前的那一天,他们也过得那样的实实在在,最后走时,也走得那样的从容和平静。
记得那是麦收前的一天,每家每户刚刚从生产队里分得了一份晾晒干了的新蚕豆。和往常一样,白天,他和妻子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已经是八十高龄的师父、师母在家照看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并顺便给那些来到家里的长头发小孩子剃剃头。
那晚他们收工回来时,看到师父、师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还用那半边鼎锅烧着热水,以等着他们收晚工回来,为那些赶黑的大人、小孩剪发或剃头。他们已经早早地关了门,但屋子里却没有点灯。当他们推开房门,点亮油灯时,他们看到师父、师母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桌前。师父的双手放在桌面上,师母的双手放在师父的手背上。借着油灯的光亮,他们看到今晚的师父、师母显得安静而慈祥。
见他们点亮了油灯,师母赶紧示意他们快关上房门。师父让他们先去洗把脸,然后把灶堂里的那个沙锅端出来。师父、师母的神神秘秘让他感到有些好笑,但他没有笑。当他把沙锅端在桌上,揭去盖子,马上就闻到一股十分诱人的香。这种香他十分熟悉,又感到有了几分的陌生感,但它马上就唤醒了他肚子里的那种强烈的饥饿感。自从进入春荒以后,他们今晚吃到的这第一餐夜饭让他感觉到十分的奢华和美满。从此,他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一九六四年农历的四月初三。
猪的肥肠、肺叶清炖蚕豆,一会儿就吃得他的脸上滚落出豆粒大的汗珠。妻子用脚在桌面下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他才抬头来,看到今晚的师父、师母并没有动筷。他满怀歉意地赶紧放下筷子,舀了一些肥肠、肺片想倒入到师父、师母的碗中,想让他们也多吃些。他知道,两位老人家也是很久没粘到油腥味了。但是,师父和师母却微笑着,都用双手捂住了碗,他们以自己年岁老了,吃多了不消化为由拒绝了,只喝了些汤。
晚饭后,两位老人说天热起来了,他们想洗个澡。他便去屋外提来了那半鼎锅热水,用脚盆兑好水后,他和妻子分别替两位老人洗了。老人家再次招呼他们坐在桌前,师母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然后放在他的手上,说这是他们一辈子积存下来的一百多元钱,他们怕年老忘事,弄丢了,从现在起,交由他来保管。并再三嘱咐他把这笔钱存入银行,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动用,等到日后家中再添了小孩,他们的这间草屋住不下了,再用它添盖新房。当时他也没来得及多想、细想,就收下来了。随后,由于白天的劳作,在妻子还在给孩子喂奶时,他就沉沉地睡去了。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两位老人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也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当剃刀为老镇长修刮着面部和眼睑毛时,老镇长醒过来了。但他没有说话,他在尽情地享受着剃刀黄的这一独门绝活。剃刀黄锋利的刀片在他眼睑上似刮非刮,带给他一种非常美好的感受,对这种既让他感到紧张、刺激,又让他感到麻麻酥酥的快感,他感到非常受用。他觉得,这种快感比城里那些洗头妹、按摩妹白皙细嫩的手摸在身上舒服多了。在付钱后,他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趁了这时店里还没有其他的顾客,又和剃刀黄聊起了天来。他说:剃刀黄,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舍不得退休?
剃刀黄一面收拾着理发的行当,一面说:退休?忙个啥嘛。我们可比不得你的,你退休是国家管,到时想不退都不行。我们嘛,是阎王管,等到死了,自然就退了。
老镇长接着说道:你一辈子挣这么多钱,现在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在挣着大钱,你用得完吗?等你死后,你的儿女们一定给你两副棺材哈,一副埋你,另一副埋钱。
剃刀黄笑道:另一副就装我的这些行头还差不多。
剃刀黄所说的行头,指的是他用了一生的那些理发用具。
等到他们都哈哈大笑过,他们又好像成了一对知己,说起了很有人情味儿的知心话来。老镇长说:剃刀黄,来这里都五十多年了吧?
剃刀黄握起右手的四个指头,只竖立起了大姆指,晃了晃:建社那年来的,整整六十年,一个甲子了。
说完这话时,剃刀黄不由想起了他的孙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圈,他感到,这似乎就是一个轮回了。
老镇长禁不住也满怀沧桑的慨叹到:唉,这时间呀,过得快哟。这人呀,也太不经混了,这一转眼间,我们都老啦!
剃刀黄说:儿孙都这么大了,我们不老,还留着干什么?
说完,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流露出了一种湿湿的感叹。老镇长望着理发店对面那一排排新修建起来的高楼,想到了现在正在搞着房地产开发的剃刀黄的那个二女儿,心中慨叹着,这剃刀黄呀,一辈子就知道挣钱,辛苦一生,到头来老了,有钱了却不会用钱了,有着清福却不会享。剃刀黄眼望着新楼,却想起了他刚来这里时的情形:那时,这里还是一片田地,田地之外,是长满芦苇的河滩,河滩边上,是师父、师母的那间草房,后来成了自己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