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感到,自己的父亲剃刀黄有一颗平常心,这一点没错,他确实能把天下的事都装在自己的心里。但她同时又觉得父亲能把天大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那就有些错了。一个人的心再坚强,那也是血肉长成的呀,剃刀黄也是一样。
在老伴去世以后,他也感到了孤独,他也渴望着儿女们能陪伴在自己身边,至少,常回来看看自己。在风闻了自己的女儿、女婿黄菊和汪长明出事之后,他的心,也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甚至感到,这种打击对他非常致命,以致于使他的脊梁骨再也挺不直了,他不得不佝偻着身子,大大地缩矮了自己。再加上小儿子黄杰的跑路,女儿们虽然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但他也知道了,这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在伤口上再捅刀子呀。
有时想着他们,他也有过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叹息过,伤心地哭过。他本来已经十分坚决地戒了酒,但是,趁着孩子们不在,他又摸爬起来,偷偷喝上几大口,以让自己痛苦的心在麻醉中得到短暂的安宁。除此而外,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他之所以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很坚强,很镇静,很若无其事,其实,这是他在装呀!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的心,比黄连还苦哟。
回想起自己的师父、师母,再回想起自己和老伴的一生,他就总想不明白了。以前,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他们都是凭了一把剃刀或剪刀过活过来了。可自己的儿女们长大之后,生活比以前好多了,钱也挣得比以前多多了,可他们为什么就偏偏不知满足呢?一个个心比天高,野心比地还大,这不,现在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吧。他们修了那么多高楼大厦,最后自己却没了个容身之地,要么身陷囹圄,要么流亡天涯,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何想?
倒是老镇长比剃刀黄看得深,也看得明白些。他问道:剃刀黄,当年你理发时,那么忙,那么累,你觉得过苦吗?剃刀黄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有什么苦的?自己的嘴巴要吃饭,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个活儿还没忙完,就巴望着下一个赶快来呢。老镇长又接着问道:那么,你看看那些拼命地捞线的人,你觉得觉得他们过得快活吗?剃刀黄摇摇头,他感到自己难于回答。
老镇长没有为难他,接着说道:我啄磨了好久,现在想得有些明白了,你开店挣钱,是为了生活,所以,你觉得忙不是苦,累着也乐。可是,当一个人如果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贪心去挣钱,甚至是捞钱呢,他还会感到乐吗?剃刀黄点点头,他觉得老镇长说得很在理的。
他有些明白过来了,确实,都是一个“钱”字,一个欲望,害苦了自己的女儿女婿和小儿子,也害苦了小镇上那些曾经怀揣着发财之梦而疯狂投资或炒房的人们。一个人,如果你在心里把钱和欲望联姻了之后,在你的前面,必然会是一个陷坑;而你所留下来的,也必定会是一个空巢。因为,再大的屋子,也装不下一个欲望;再小的一个欲壑,也填不够所有的票子。
转眼之间,清明将至。随着儿子毕业日子的一天天临近,为他买房已经迫在眉睫。可是近段时间来,无论是昼拨还是夜打,那大老板的电话却一次也没有拨通过。这让黄苹整日里坐卧不安,一颗心急成了热锅里的蚂蚁,一张脸就是涂抹了再多的粉脂,也掩盖不了那厚重的憔悴。万般无奈,她只好祈求自己的母亲了。她想为母亲多多烧化些纸钱,以求得她老人家的保佑。为示心诚,她特意斋戒了五日,不吃荤腥,不让冯迎同床。在清明节的前一天,一大早起来,她淋起了浴来,一身的沐浴露,整个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浑白的泡沫人儿。搓了又洗,洗了又搓,如此再三,唯恐自己的一个小疏忽,就亵渎了神灵,使自己的祈求功亏一篑。
匆匆赶回小镇,顾不得先回家门,去看看老爹,买好一大堆香烛纸钱之后,她便望母亲的坟头而去了。来到坟前,顾不得那地面的坚硬,撩了裙子,直挺挺地跪下,先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再虔诚地点起香烛,烧化起纸钱来,自然又是一边作揖,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不觉间,披散了头发,看起来像是一个穿着得过于时髦,显得很不合时宜的不伦不类的巫婆。引得四周坟头的孝男孝女、孝子贤孙们竟然忘记了他们的本份,纷纷伫立,观看了起来。
剃刀黄也想在今天给老伴烧化些纸钱,不为别的,他就是想让老伴托一个梦给他的儿女们,以让他们平安过地日子,在钱的面前,别妄生贪心,千万别人心不足,去干出那蛇吞大象的蠢事来。虽然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产生得晚了一些,但他坚信,这个梦不光对他们所有的儿女们有用,特别是对已经出事的汪长明、黄菊和黄杰来说,也同样是有用的。因为他觉得他们虽然出事,但仍年轻着,今后还有很长的人生之路要走。只要他们能怀揣着这个梦,只要他们能对自己的贪婪之心保持警戒,对钱心怀敬畏,他们以后的路会走得更平稳、更踏实些。
可是,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天明,他的身子却第一次没有听从他的使唤,他几次想坐起来,可他都没能坐起来。他想翻一个身爬起来,可是他的身子却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自己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还醉着吗?但他很快就自己否定了。那么,难道,是我病了吗?他这样想着,但他却永远无法相信和接受自己的这个想法。他的眼里溢出几粒泪,他模糊地看到,黑狗的眼里也是泪眼汪汪。他想让黑狗拉自己一把,黑狗却只是泪眼巴巴的望着他,表示出它只能默默地陪伴他,其他的,它确实是无能为力。他想用手抹去眼角的泪,可是他感到他的手也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只得悲哀地承认: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想到自己将会像老伴一样瘫痪在床,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好害怕,好惊恐。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着,他看到这个深渊是一个亮晶晶的冰窟窿,可里面却充满着永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