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早晨,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来,剃刀黄就起床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就去烧水洗脸或升火做饭,而是首先打开了房门,站在家门口看了一会东边的天。六十年前,刚满十二岁的他独自一人外出谋生,来到这里,被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收养学艺,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就是四月初三。
剃刀黄没有上过一天学,对于汉字,他只认得他的名字“黄登丰”三个字;对于数字,他也只认得钱币上出现过的那几个;对于一年中的三百六十五天,他是只在乎四月初三这一天。对于这个日子,他从来不看日历,每当这天来临,他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家门口看看东边的天。
现在,由于街面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高楼大厦的遮蔽,虽然他看不见了东边日出的那个山梁子,但是,他总能凭着心里的直觉和他对这一天的独特敏感,只需这样望一眼东边的天幕,就能准确地确认出,今天就是四月初三。
吃过早饭,在给瘫痪在床的老伴温玉秀倒来一杯开水,为她分好了该服下的药后,他又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开店去了。这时,老伴叫住了他:老黄,今天是四月初三。
剃刀黄漫不经心地说道:四月初三又怎么样嘛?
听他们说,四月初三新大桥剪彩通车。老伴说。
它通它的车,剪它的彩,关我们什么事嘛?剃刀黄说道。
在他看来,这些事是政府的事,是当官的人的事,作为老百姓嘛,该干啥还是得干啥去。当然,爱看热闹的人也是有的,但剃刀黄认为,那是他们的事,他才不喜欢去看这份热闹呢。
近一二十年来,这镇上的书记、镇长总在走马灯似地换着,每换届一次,他们总会这样闹腾一番,风光一阵的。今天让腰鼓队敲锣打鼓,明天请电视台采访拍照,后天又请出个什么领导名人来剪彩,剃刀黄听得多了。而且他深知,这些个事嘛,不外乎是人家领导在显“政绩”,在给自己的脸上涂脂抹光,以便于他们任期一满,好顺利升迁。
从那王云开始,先是嚷嚷着要开发本镇,低价从他们队上买下一大片良田,说是要建一条新街,扩建一个农贸市场。可是,当地一转手高价卖完,农贸市场还没个影儿,老百姓还在上访,他却一拍屁股走了人,而且还直接升迁到了县上,当了个什么部长。
在他之后,又来了一个“辣椒书记”,在河西的王家坝强征下几百亩地来,强制人们种辣椒,说是要建成一个辣椒基地。这完全就是胡扯嘛,千百年来,本地都出产辣椒,你不强制,家家户户也种的。但它只是做调料用的,哪能当了饭吃?结果,遍地的辣椒烂在地里,农民们赔了血本,连吆喝都没有攒上,人家还不是一样调到县上当什么局长去了?
这一任书记嘛,成天就是东奔西跑,见到庙门就烧纸,见到菩萨就瞌头,到处找财神爷要钱。听说最后还是通过一个黑道人物“超哥”的牵线搭桥,终于找到了一个从本镇出去的省级部门领导,要到了几百万拨款,于是修起了这座新大桥,为的就是要把那一片辣椒基地开发成房地产。所以,剃刀黄对这些事儿,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当然也就无心去看那份热闹了。
唉——
温玉秀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这个老伴的倔。不过说实在的,她倒真想剃刀黄能用轮椅推着自己去看看。两年多前,在她还没得这场所病时,她曾去看过那桥,它修建在出场口往东大约一里路的地方。不过,那时的它还不是桥,只是铸成了桥墩,桥面上才刚铺了钢筋。那桥墩好大,桥面的钢筋铺得好宽,当时她就惊叹,这桥一旦建成,一定会好宽敞,好壮观的。
她猜想得一点没错,这是一座完全按照现在的标准而设计修成的桥,可同时容纳六辆大车并行,两边还有宽宽的人行道。桥栏由大理石砌成,花鸟人鱼无所不有,煞是美观。只可惜随后的一场病,让她的双脚再也无法站立,虽经多方医治,最后,她还是瘫痪在床了。看来,自己今生是看不到这座桥了,想到此,她竟然伤感起来,流下了两行眼泪。
剃刀黄刚走出家门,那条黑狗追了出来,用嘴咬住了他的裤脚,两眼汪汪地望着他。他站住了,从黑狗眼里他读出了老伴的心思,听到了她心里的那声没有发出来的叹息。他决定今天不出去开店,而是推着老伴去看看那桥,他觉得他应该满足老伴这个愿望。
老伴这一生,是个强人,也是个苦人。自从跟了他,既要干田地里的活,又要忙家里的事,还要做他剃头、理发的帮手,苦没少吃,累没少受,但她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也一直没对他提出过任何的要求。他觉得如果自己连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她,那就有些残酷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他今生永远的遗恨呢。
他重新回到床前,替她洗了脸,梳了头,把她抱扶上轮椅,推着她离开了家门,走在了街道上。那条极通人性的黑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欢快自得地跟随在他们的后面。
此时的太阳,正是早上八点钟的太阳,虽然它还没爬上剃刀黄的头顶,但却让街道两旁的楼房流光溢彩了。即将沐浴着太阳光辉的小叶榕显得异常青翠。走到正街上,剃刀黄竟然感到有些陌生了。虽然来这里六十多年了,但这么些年来,剃刀黄却很少离开过他的理发店,每天总是天不见亮就起来开门,直到晚上十点钟以后,才关了店门摸黑回家。对于小镇上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是在店里听说;而他认识人们和人们认识他,也大多都是在那个店里。
此时,已经能听到敲打得喧天的锣鼓声了,在锣鼓声的间隙里,是一个女高音在唱着什么。剃刀黄虽然听不明白她唱出的歌词,但他感到那声音却入耳入心。他在头脑中幻化出了这样一幅画面来:那歌声像一塘清清的水,那锣鼓声像一塘田田的莲叶,那个唱歌的女人,一定就是那莲叶丛中开出的荷花了。
汇聚起来的人群使街道显得有些拥挤。在十字路口,剃刀黄拐进了一条卖菜的小巷,他知道,如此盛大的庆典,那舞台一定不是为小老百姓搭建的。
他的判断十分正确!因为,在通往大桥的两个出场口,在距大桥还有约一里路的地方,警察已经在那里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内的公路上停放满了各式车辆,公路两旁,插满了红黄绿蓝各色彩旗。腿脚方便的人们,只好爬上大桥入口外的一个山坡上,黑压压的人头把山坡簇拥得低矮了许多。
在大桥通往王家坝的入口处外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没能挤上山坡的人们,还塞满了房屋的窗口和田间的小路。剃刀黄推着轮椅走出那条狭窄的小巷,他想去到一座人行桥上,那儿离新大桥有一百多米,虽然看不真切,但也能看到个大概。
来到人行桥的桥头,他看到一个人眼盯着他。这个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脸很黑,额头上布满的皱纹显得有些松垮和夸张。他的左手弯曲成直角,紧贴着胸,在手臂和胸之间,夹着一根拐杖。他一拐一跛地徘徊在桥头,显然带有高血压或脑堵塞的后遗症。
当然,对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那人都好像怀有一种仇视和不屑。他的嘴一直没停过,总在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哼,人呀,得意的时候就张狂,失意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连****都不如哟。哼哼。
剃刀黄没多理会他,推着老伴来到了人行桥上。那里已经站着很多人,因为大多都认识他,大家一边和他打着招呼,一面为他让出一个视角度极佳的位置,以便让他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伴正好能观看到大桥的全貌。
当然了,在现在这个小镇上,要说起知名度最高的人物来,除了“超天棒”外,无疑就应该数这个剃刀黄了。这些土生土长的本镇人,大凡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的,当年出生时,哪一个的婴儿头不是他剃的?还有就是,镇上的这些老街民中,哪一个人的父亲、爷爷临死前最后的一次剃头,不是找的他?
这剃刀黄不仅手艺好,态度好,人品也好。当年生活困难时,只要来到他的家里,无论有钱没钱,他都会一样把你的头发剃了或理了。但人们大多只知道他叫剃刀黄,却没有几个能叫得出他的真名来。这主要是因为他从艺小,成名早,渐渐的,他的本名反而不扬,以至于大多数人,竟然叫不出他的真名来了。
一看到新大桥上那些迎风飘扬的彩旗,彩旗下那些图案美丽、显得十分壮观的桥拦,以及冒出桥栏的那些簇新的汽车的车顶,温玉秀显得十分的激动。她一边用右手指着大桥,一边用左手擦拭着眼角的泪。
剃刀黄倒是显得很平静,他的眼睛没有看桥,他在看着那一河湍急的水流。它们在惊恐地挤出桥孔之后,却在巨大的桥墩前翻卷起雪白的浪花。渐渐地,浪花模糊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他刚来这里时所看到的情景。
那时,这河东地面,只有一处区公所,并且,它的前身还是一家地主的庄园。其余的地方,全是一片田地,在田地之中,散落着几间低矮的草房。只在河西那边,有两排青瓦木屋,那才是当时的街道。
看着现在的小镇,虽然它的经济还欠发达,但剃刀黄还是真切地感到它变了,而且变化很大很大。看着它六十年来的沧桑之变,他也第一次感到自己变老了。
剃刀黄收回他的眼光,顺着人行桥中间的人缝,他又看到了那个徘徊在桥头的人。他还在那里一拐一跛地来回走着,眼睛仇视着正走上桥来的人们,嘴巴还在嘀咕着。剃刀黄总感觉着他很面熟,但又想不起曾在那儿见过。
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剃刀黄还是一下子回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刘志林吗?他曾在区供销社里守着那个肥料库房。
但剃刀黄分明地感觉到,此时自己眼前的这个刘志林与他头脑中的那个刘志林已经不是同一个刘志林了。当想着头脑中的那个刘志林像一个肥硕的杏子时,他马上就恍然大悟了:哦,眼前的这个刘志林,不正是那个肥硕的杏子被晾晒风干后变成的杏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