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忧患
用略带颤抖的手合上那双血肉模糊的眸子,禾轶的眼里满是惊怒与挣扎:“人族,又是人族……真当我鲛人族懦弱可欺吗?!”
素白的手从后方伸了过来,轻轻搭在禾轶的肩膀上,带着隐隐痛楚的声音缓缓响起:“龙族主星暗淡,守护鲛人一族的神印渐渐失去作用。然东方星宿的重逢昭示着东方人族的兴盛。”
像是怕禾轶无法承受,清冷的声音停了一瞬,短暂的缓冲后,试探着说:“王,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和人族合作。”似是强忍着悲痛,背后女子的表情竭力保持着平静,但素白的脸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冷。
“你也觉得我们应该向那个种族卑躬屈膝吗??先知?”弯腰抱起地上那个已经僵硬的小鲛人尸体,禾轶低低地问,然而不等女子回到他却又冷冷地嗤笑起来,看着怀中那张无邪却支离破碎的脸,禾轶的眼里渐渐涌出血泪,在落到地上的时候陡然化为圆润饱满的血珍珠。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我们的子民收敛尸身了,族里已经好久没有新生命诞生了,剩下的鲛人却仍然在被人族屠杀,我们还能存在多久呢?”
“一百年前我看着最后一位鲛人神在我的面前陨落,一百年前我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权杖并发誓自己一定会护你们安危,可是现在呢?”
“除了借着神印的庇护在这片大海里苟延残喘地活着,除了在人族无休止的追杀与海里恶劣的环境和不断加剧的飓风之间挣扎着,除了当保存神印的容器,我什么都不能为你们做……”
“为什么鲛人族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呢?我们,明明曾经有过辉煌啊?为什么现在却像蝼蚁一般呢?”
面朝东方凝视中空中高高在上冰冷地俯视着大海星宿,女子的眼里闪过茫然,她喃喃道:“我敬爱的王,虽然身为先知,但我也无法完全参透神意,也许,这是考验,而我们……”
“我们是被神考验后抛弃的族群吗?!”沉默的禾轶豁然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又沉痛,他望着怀中牢牢锁着的小鲛人尸体——那个孩子的面孔恬静安详,依赖又眷恋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像在做一个内容甜美的梦,但原本明亮湛蓝的眼睛却被残忍挖去,只在原来是眼睛的地方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洞。用颤抖的手捂住了孩子的脸,禾轶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孩子的额头,用冰凉的唇去感受这个已经逝去的沉默的亡灵的无声质问。
“?北海之南,有鲛人一族,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拥有操控水的巨大能力?,当年的我们对月而歌,从来不因光阴长短而苦恼,过得是何等洒脱自在,而现在……”
身着白袍的女子静静立在夜色中,素白的衣角在晚风中高高地扬起来,她看着鲛人族王消瘦单薄的背影,恍然记起眼前这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温养着神印苦苦支撑着鲛人一族的王,不过是个二百岁、血脉并不纯正、即将选择自己性别的年轻鲛人而已。
想到过去,女子像是跌入了一场漫长又压抑的梦境:“一百年呵。”一百年前鲛人神陨落,鲛人王仙逝后,作为鲛人族仅存的血统纯正的后裔,她无从选择地化身成为女性,继承了先知之位,也拥有了和神沟通的能力。而与自己同父异母的禾轶则从前任鲛人王手里接过权杖和神印成为新一任鲛人王。
她还记得,当时的小鲛人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神懵懂,但踏向王座时的表情却格外坚定,那张如今满是压抑的脸上当时还会在击退人族的进攻后露出骄傲的表情:“禾,别怕,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好好守护这个种族,我可是鲛人族的王。”
然而现在,他的身上早已没有当时肆意杀敌的意气风发,神印渐渐失去作用、鲛人不断被扑杀,越来越多的死亡和血腥让这位年轻的王日渐沉默,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滋养着庇护鲛人族的神印,也让保护着这个伤痕累累的族群走下去的信仰成为自己如同呼吸般的本能,他变得像月光下的大海一样沉默,像被潮水冲刷的礁石一样坚毅。
不过是短短的一百年呵,女子的眼神投向虚空,表情渐渐变得悲悯起来,之前的鲛人何尝在乎在一瞬的光阴?然而就是这一瞬几乎改写了鲛人族的历史。
千年之前,凶悍的兽族因击退其他族群受神庇佑,开创了水陆大一统的时代。后来,兽族直系血脉因遭受诡异灾难被灭族,仅余下血脉不纯的三支部落成员——强悍一族化为龙,实力较弱一族化为人,北入海一族化为鲛人。
龙族和人族在陆地上浑天混地的斗争鲛人族从不参与,他们只借着从兽族遗迹烙下的神印的力量在大海中偏安,从不越过水陆的界限,过得平和又安详,只是偶尔听闻龙族奴役人族和人族反攻龙族的消息从遥远的东方传来。
近二十年来,信风将龙族被人族屠杀殆尽的消息吹向了这片广袤的海域,人族贪婪的目光也随着信风一齐凝聚在这平静的地方——鲛人浑身都是宝啊!鲛人神秘的能够操控水的能力,鲛人空灵的歌声,鲛人的坠泪成珠的泪水,鲛人绝美的容貌。
神印渐渐失去屏障的作用,这更让那些贪婪的目光变得狂热起来,无休止的屠杀,无数次绝望的反抗……在神印的光芒无法照耀到的地方,在鲛人与人族交界的危险海域,无数鲛人被人族围捕并拖回到陆地,他们被打上耻辱的烙印贩卖成为某个人族领主的禁裔,他们被当做储水的工具囚禁,他们被强迫歌唱成为某个老板招徕顾客的工具,他们被残忍虐待至哭泣,旁边等待已久的人族则取走他们泪水化成的珍珠。失去利用价值,年老力衰的鲛人只会被凌虐致死挖去眼珠,鲛人的眼珠在人族是最珍贵的珠宝——碧珠,所佩戴者非富即贵。原来的鲛人因得天独厚的能力有多么骄傲,现在便承受了多大的苦难。一时之间,鲛人族的人数锐减,到现在,原本强大自由的鲛人族,不过只是一个人数不足千人、苦苦求生的濒危之族罢了。
想到强大到可以在兽人没落后一统海陆的龙族近年来逐渐在大陆失去影踪的龙族,禾轶的心里满是对未来的不确定,鲛人,会是下一个龙族吗?
将散落在地上的血泪收拢在手心,用力抱紧了怀中已经失去气息的孩子,禾轶望向广阔的大海,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虚空中不知名的神发誓:“无论用什么手段,我绝不会让鲛人消失,绝不!”手中紧握的被禾轶捏碎成粉尘散在夜空中,蓬起一片蒙蒙的血雾,像是鲛人族莫测又血腥的未来。
低低的吟唱声在寂静的沙滩上响起,年轻的先知沉默地坐在一边,为那个逝去的孩子安魂,同时也为这个伤痕累累的种族祈祷:神啊,请您让逝去的鲛人安息,神啊,请您再次注视这个苦难的族群,如果鲛人王的陨落是您赋予的命运,如果鲛人族的苦难是您赋予的命运,您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们结束呢?如果您高高在上的目光不再注视这个伤痕累累的民族,我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银白的月光洒在禾桑的脸上,映出她满是痛苦和渴求的表情:
神啊,你要忘我到几时呢?要到永远吗?
你掩面不顾我要到几时呢?
我心里筹算,终日痛苦,要到几时呢?
我的仇敌升高压制我,要到几时呢?
死亡的绳索缠绕我,死亡的罗网临到我,
求你看顾我们的苦难,
求你保护我脱离沼泽。
我,禾桑,以鲛人族先知的身份起誓,
愿用我拥有的一切来结束鲛人族的苦难,包括贡献出我的灵魂!
“禾啊,也许,我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了。”恍然间,她听见夜风中飘来禾轶轻轻的叹息:“为了鲛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