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行,天地越开阔。复笙赶着驴车,背倚在马车厢上,放眼望向开阔的前路。一望无际的荒原长着稀矮的黄草,一条黄土路像是直通到远处的天上。偶尔会路过树林,那树是枯黑的,已留不住叶子,还仍有黄而脆的叶子在起风的时候卷入风尘。
复笙微眯双眼,放松身子,任驴车自由地循着大路。已接近塞外,秋衣更浓,风更萧索。可是万里无云,太阳就那样直直地照下来,晒得人暖洋洋不舍得动弹。
一声雁鸣响起,复笙抬头看蓝天,一队大雁结成人字形向南飞去。
“薇薇,快出来看,大雁。”
白薇薇听到复笙的声音,挑起驴车帘子钻出,坐在了复笙身旁,也抬头看向天空。
“阿笙,你看,那只小雁也拍着翅膀跟着他的爸爸妈妈。”
“是那只吗?还真是。”
两人都想起了什么,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随即又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复笙回想起了她们告别白常的那天。
那日在茅屋,复笙答应了张范的要求。
张范笑着说:“若能赶上辽国的秋景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复笙苦笑着抱起白薇薇,她看向白薇薇的眼中满是坚定。白薇薇搂着她的脖颈,认她抱着,两人默默走出茅屋坐上了张范准备的马车,张范骑马跟随。
回到白虎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复笙扶白薇薇下马车,镖局大门上的两盏灯笼在秋风中微微颤抖,光影迷蒙。白常听到爱女回来了,立即从书房跑到大门,来到门前,正看到复笙扶薇薇下马车,县令张范笑着上千打招呼。
“白堂主,别来无恙。”
白常看到张范和女儿一起回来很是疑惑,但还是立刻弯腰施礼道:“张大人。”随即转身询问薇薇:“薇薇,你这一天去哪了?你是要爹担心死吗?怎么一点不懂事。”
白薇薇强忍着虚弱不适想要说话,一旁的张范却先开口了:“白堂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常看看复笙和薇薇,又看看张范,满心不解,但听到张范不容拒绝的语气,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张大人,书房请。”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白薇薇,眼神中满是担心和疑惑,但只是一瞬间便扭头朝里走了。
复笙扶白薇薇走进白虎堂,将薇薇交给阿嬷后,一个人坐在花厅等着,她在等白常出来,也在等张范出来。仆人端来了一盏清茶,茶凉了又换了一盏,复笙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约一顿饭的功夫,张范走进了花厅,白常跟在其后。张范仍旧风度翩翩,脸上挂着笑容,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被他记挂在心。而白常则像丢了魂一样,仿佛苍老了许多岁,深陷的眼窝被阴影填满,看不到眼睛。
张范坐在首座,白常坐在次位,复笙坐在第三次位。白常突然起身,示意复笙坐在次位,而他自己却要坐在第三次位,只是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不看复笙。
复笙不知道张范到底跟白常说了什么,她看向张范。张范却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拿着碗盖充耳不闻的样子,悠闲地吹着茶叶沫。白常托着复笙的胳膊肘,复笙感到那双手苍老却有劲,蕴含着不容拒绝的滋味。复笙麻木地被推上了次位。一旁服侍的仆人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复笙。
白常自己要在第三次位坐下,脚下一个不稳却要摔倒,复笙赶忙上前扶他坐下。待白常坐定,复笙利落地撩起白袍,坚定地跪在了白常面前。
“白堂主,是复笙对不住你。”复笙消瘦的肩背在烛火的闪烁中微不可见地颤抖。
花厅里一阵寂静,听得到张范小口饮茶的声音,烛花爆开的细微声响,院子里的秋风卷起落叶,在地上划出声音,又消失在夜里。
花厅里突然有了哭声,先是极小的抽泣声,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白常一手支撑在膝盖上,一手按在复笙肩上,年过不惑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张范仍旧用瓷盖划拉着水面上的茶叶沫,瓷与瓷轻轻磕碰在一起的声音似是在给这哭声伴奏。复笙低着头跪在原地,不敢抬头看,只是看到眼前的地面上落下一滴滴的泪。花厅里服侍的老仆抱着茶盘,低着头。
所有人都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没有听到这一切,只看到夜凉如水,夜空如洗。他们也都没有看到坐在花厅外的那个身影。
白薇薇坐在花厅外的石阶上,靠着木柱子。右手用力地捂着嘴,泪水不断从双眼中滚落,肩膀剧烈地抖动。
夜已深,洛阳城中仍有不眠的人在把酒言欢,小孩子吵嚷着不愿睡觉,母亲哄着孩子,“月光光,照地堂。乖虎儿,入梦乡……”
第二天,复笙卸去伪装,身着绛红袄裙,站在洛阳城外的杨柳下。柳树还很茂盛,阳光穿过树隙,细碎而又闪烁。
身后洛阳城的嘈杂和繁华已经被隔绝在了城墙内,复笙摩挲着身边的小毛驴。
“复笙?”
复笙听到,回身。白薇薇穿着嫩黄的长裙,外罩白色褙子,一双葱绿绣花鞋。白薇薇看到她转身,又叫了一声:“复笙?”
复笙点头“嗯”了一声,白薇薇走上前来,叫了一声“阿笙。”
复笙愣了片刻,深深地点头,答了一声“我在,薇薇。”
白薇薇上前一把抱紧复笙,两只胳膊环着复笙的脖子。复笙缓缓抬起胳膊,轻轻地抱住薇薇的腰,胳膊上的力道慢慢收紧,坚定地抱住了薇薇。复笙将头埋在白薇薇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她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觉得自己好自私,可是此刻,我是如此庆幸有你在我身边,陪伴我。
白薇薇道:“我幻想过无数次被你抱的情景,没想到会在在今天,在你恢复女儿身的时候。”
复笙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白薇薇制止道:“什么都别说,再让我抱一会。我真是太傻了,怎么就看不出来你是女子。连张范都看出来了,我却……”
复笙松开抱着薇薇的双手,用手捧着薇薇的脸,一双好看的杏眼盯着薇薇的脸,她兀自笑得灿烂,一口白牙闪耀着柔和的光泽。她开口道:“我多庆幸我是女子,我多庆幸我遇到了你。若是情人,夹杂太多欲望的感情难免复杂多变。可做朋友,我便可以和你好,一生一世都不怕变。我太幸运了,太幸运了。”
白薇薇撅着小嘴,似乎在强忍着泪。复笙一把揽过白薇薇抱紧,用手轻轻地安抚地抚摸着薇薇的后脑勺,“薇薇,这才是我第一次抱你,记住了。我以后会护你周全,就像在这个怀抱里,你不会再飘在大海上没有根基了。”复笙望了眼远天,接着说道:“就当做是一场旅行吧,一起去北国走走,你只好好享受,他日,我定送你回来这里,决不食言。”
薇薇呜咽着“嗯”了好几声,是回应复笙,又像在答应自己。
又一声雁鸣将复笙和薇薇从回忆中唤醒。复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厢上,白薇薇递给她个包袱用来枕头。复笙接过安置好,眼神放空说道:“薇薇,你有没有讨厌过我,讨厌我欺骗你。”
白薇薇害羞地笑了低下头,道:“那时候我在门外,听到你和张范的对话,初时听到他说你是女的,我不相信,只道他是认错了。可后来你承认了,我的心里又气又恼,却又隐隐有一丝轻松,也许是觉得你不可能喜欢我,若你是女子,或许我还能和你更亲近。直到后来他胁迫你做危险的事,我心里一点都不气你了,反而为你担惊受怕。”
复笙无言,只点点头。
白薇薇说:“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南京城附近,遇到的那个紫衣女子吗?她虽然毒辣可有一句话她没说错,她说你不可能喜欢我,你还记得吗?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不可能,不在性别。”
复笙听到后心里一痛,她伸手握住白薇薇的手,说:“若我是男子,定求你为妻,若是你对我不理不睬,我就对你死缠烂打,到你答应为止。不能凑成良缘也要弄成孽缘,哈哈哈。”
白薇薇听到也哈哈笑了起来。
小毛驴一步一颠地走在大路上,复笙突然正色道:“薇薇,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你可不许被我吓坏了。”复笙虽然嘴上这样戏谑,但心里十分紧张。
“说啊,我才不会被你吓着呢!你不会又要讲鬼故事吧?”白薇薇一扫阴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复笙。
复笙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我……”话还没说完,路前方隐隐传来马蹄之声,约有二十骑马。
复笙脸色一振,伸臂将白薇薇护在身后。白薇薇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对她说:“阿笙,别总是自己扛着了,一起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了皮鞭,严肃地盯着马蹄声传来的地方。
复笙转头看到薇薇坚定认真的脸,心头一阵悸动,愣了一下又转头目视前方,将新月剑握在手中。此时已经近辽宋交接处,复笙为免麻烦,将驴车牵到道旁一片树林之中。两人躲在大树后仔细观察。
正在这时一个老汉慌张地从路边草丛跑到了大路上,契丹牧人的打扮,身上的衣裳被划得破破烂烂,两手被绑在一起,灰头土脸,额头破了,鲜血直流。一边跑一边呼喊着。
紧接着又从远处跑来了很多契丹人,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十三四的少年,都被用草绳绑成了一队。
复笙和白薇薇正在纳闷时。为首的契丹男子突然停下了,脸上神情痛苦,胸口鲜血直流,是被身后射来的箭透了胸膛。
远处出现了一队黄衣黄甲的大宋官兵,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握弓箭追赶着辽人百姓,把他们当做活靶子,调笑着用箭射杀。马上大都担着一个契丹妇女,那些大宋官兵不断地用手在这些妇女身上胡乱地摸索揉捏,十分猥琐。这队官兵后面还有一队小卒赶着掠夺来的牛羊和粮食。有些官兵骑马走在后面,押送着另一些契丹人,也全是老人和少年。这些官兵一人手执一柄长矛,上面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契丹男子首级。
白薇薇问道:“阿笙,她们在干什么?”复笙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么如此行事。白薇薇心道:这些官兵太野蛮了。
一个被掳在马上的契丹妇女不堪忍受官兵的骚扰,伸手推开了一个军官的手,军官大怒,全力在女子脸上扇了一巴掌。队伍后面的一个被绑着的十三岁的少年见到,大叫着冲向那个军官。牵着绳子的小卒被连带着扯得一个踉跄,他骂骂咧咧地用刀狠狠在少年肩上砍了一下。少年回身把他撞倒在地,咬向他的脖子,马上的妇人见到了,大闹着要摔下马。军官用刀又在那少年身上砍了数刀,那少年挣扎着起身,嗖地飞来一支箭,穿过他的胸膛,他登时没了气。马上的妇人见到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复笙看到这一幕,在心中暗骂,再也无法忍受。和白薇薇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彼此点了点头,纵身而出。
复笙飞身而出,一人一掌把那些军官打下马,那些军官受了复笙全力的一掌,早就五脏破裂,一命呜呼。那些契丹人看到复笙如此神勇,都震惊了。
“阿笙,你……”白薇薇虽然见识过复笙的实力,但仍被复笙震惊。那些契丹人看到复笙是又惊又惧,眼中有感激,但看到复笙的衣装却不敢上前。
先前那个妇人扑到那个少年的尸体旁边,如发狂般大声哭嚎。白薇薇心道,没想到这些契丹人和宋人一样,也有好人,也有坏人。而宋人中也有十恶不赦之人,将辽人如猪狗般屠杀。
天边日头西沉,残阳如血,照着眼前这一幅人间惨剧。复笙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她抬起右手,盯着手掌看。她杀了二十多人,内心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快慰,不禁心头发冷,看着落日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