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为“垃圾场”和“乱葬岗”，巨械δ变得杳无人迹。然而这失去所有居民的巨械δ，如今却出乎意料地有点生机勃发的样子起来。
那里有什么呢？有一片光是看上去就很刺激的空气，有两串几乎失去电力而只能反光、不能发光的小路标灯，有一路上被有机的养分滋养得荒芜的腐生生物，有难以计数的死去的有机体毫不遮拦地陈列在舱室的一角。很多很多意象昭示的本该是死寂，可就在这样死寂的气氛里，隐隐透出了一股生命力。
这当然是一个反过来的世界：腐生生物依靠源源不断的有机物过活，滋长着它们的野心，把领地一天天地扩大到更遥远的角落；花朵状的真菌被丝线状的真菌缠住手脚，看得见的生物和极细微的生物互施毒计妨碍彼此的生长。你在它们的世界里看得到残酷，却看不到绝望，和我们所习惯的世界正好相反。
巨械δ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态平衡。这种新形式的平衡，陈慕桩早有论述——那是一种基于“化学能无限”的生态平衡，恰似征途前时代是基于“光能无限”的生态平衡。现在陈慕桩亲眼验证了自己曾经的猜想，只是当年的论文如今连他自己也有些淡忘了。
往深处走，扑面而来都是童年的回忆，像风中夹带着沙子，让人有点想哭的感觉。那是从前的征途中共和国（后来追封的称号）左三区方塘社区的所在地，是陈慕桩和若夕出生的地方。在被腐生生物覆盖之前，方塘社区看上去是由大小不一的方块堆垒起来的，高大植物不多，草本和蕨类却恰到好处地点缀方块间的角落。童年时觉得方塘社区乃至整个左三区找不到一点适合写生的地方，虽有层次感，却不免单调和苍白了些。但如今看惯了不讲规则的金属骨架和遗迹般的墙，走惯了没有身影也没有足音的路，当再次见到面目全非的左三区时，他们心里涌起了温暖。这种温暖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回忆，倒不如说是因为时间和新伤。可能为一个意象赋予美感的不是景物本身，而是回忆中的人，也是回忆中的自己。
方塘社区如今像是刚刚经受过满门血洗。没有生命的肉体安详却又无情地陈列着，很多已经在腐生生物的作用下看不出原形。“凶手”该是残忍的却又是柔情的，残忍的是这不着痕迹的一片死寂，柔情的则是尸身陈列得整齐而又安详，讲究得不像是巨械α那帮冷漠的家伙能做出来的事。
若夕和陈慕桩检查了方塘社区的大部分舱室，又往前五区、前六区的一些地方看了看。他们发现，确实有一些无机物粉末残留在巨械δ没运回再生工厂，但看起来并没有达到夸张的程度。
若兮想要返回了，慕桩却被激起了不服气的倔强。他加快速度继续往更远的前七区、前八区爬去。终于，他在尚未开发利用的前八区看到了腐生生物的领地尽头。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有一个历史人物也曾经体会过。
腐生生物体型进化的速度超过了预期，在领地如此快速扩张的条件下，它们需要吸收太多无机物来构造自己的身体。这才是巨械δ输出和输入严重不相称的主因。
想通了这一点，陈慕桩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之前早已存在心头的一个负担再次压了下来。有很多事情，他现在就想去跟婉星云报告，听听她的意见。而他自己已经过于压力山大，他感觉现在的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担得下来的了。
慕桩拉着若夕飞快地赶回巨械δ的主出入口。值得一提的是半路上有一个老人，一个慈祥地活着的老人，追出来送他们，微笑和道别。他须眉皆白，瘦削无力，多病缠身；他的工作是为死去的人整理遗容。我们还以为巨械δ再也没有人了。大概整个巨械γ也已经忘了他的存在，但他其实一直都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对孤独看得很淡。那些尸身陈列得整齐而又安详，这不是巨械α那帮冷漠的人做出来的事，而全是这个老人所为。知道他在，我们很安心。
老人送他们到主出入口。救生舱从巨械β送来一舱有机废弃物，没有装载无机物粉末，要直接掉头回巨械β.?慕桩和若夕就搭乘这趟救生舱去了巨械β.?陈慕桩想直接去找婉星云，他心事太重了，仿佛就要压到窒息。
不过若夕拉着他先去了梭林的办公室。慕桩没有反抗。若夕告诉他梭林有权利和义务最先知道关于再生工厂的一切，毕竟他还是领航员。慕桩知道她是对的。只不过，他现在是心潮难平，而且对梭林身上藏着的巨大能量，慕桩开始有点怕了。
他办公室内外两重门都没关，显然内部没有充填空气。灯光昏暗，似乎只是从避险舱另一侧透过来的光。梭林却居然是在的。他应该已经足够习惯、也足够喜欢近真空环境下的生活了，所以也懒得次次浪费时间去都充填和回收空气。慕桩问：“梭林，再生工厂的近况，你有去了解吗？”
这话逼人逼得紧，下一句肯定是“你怎么可以不去了解”或者“了解了你还无动于衷吗”。梭林现在没兴趣争这个，干脆跳过那段争执，直接答道：“第一，没救。第二，死不了。”
看见慕桩感兴趣，他才放松了浑身肌肉，继续说道：“我听锦里大概说过，最近清洁工队伍萎缩、干活不在状态，运输队也不积极，搞得投料工人都快没活干了。我私底下也想了点办法，做过试验——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但有时候，逼人太紧，反而让人狗急跳墙，人说穷寇莫追就是这个道理。清洁工这个高危职业的存在本身就是个BUG，我也不敢抱什么期望了，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反正我们还有活路。有机废弃物的回收体系大概已经修复了，下个月估计就能用；无机废弃物的收集比较简单，这里的工作量不妨转嫁给扔垃圾的人，让大家各自收集。遗体回收这块业务是实实在在就断了，不过这块业务特殊，就算断了，整个物质流也不是完全流不过去。”
说到这里，梭林顿住了，悠闲地吸了一口饮料。慕桩想了一会儿，忽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眼睛瞪大，嘴巴张着，微微有些颤抖。他知道梭林在说什么了。
遗体回收业务本是收集有机物，降解为无机物后，由再生工厂重新合成为有机物。梭林的意思是说……这个环节可以省掉。
还不明白吗？他要推广生物遗体直接加工为食物！他要推广遗体直接加工为食物！！
若兮明白了陈慕桩的意思，靠在避险舱的外墙轻轻啜泣起来。慕桩一刻也不能等了，他用最快的速度爬向指挥舱，敲响了指挥舱的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