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理论局风风火火地成立了,如一道闪电划破黑夜,带来了光明的消息。婉星云的心情是一点也不激动的。同样一点也不激动的还有陈慕桩,参加完成立仪式,他就一刻也不想停留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游向烽华港,赶这一趟去巨械α的救生舱。
所有人从巨械β中央大厅散去,循着四通八达的廊道游到缝里去,像海洋中的水倒流入河流。最后剩下的那一小摊海水,就是社会理论局。其中非常绚烂的一滴是婉星云,她暂时留在社会理论局,呆呆地守候一个预言。她面瘫着,心里却是紧张的。她心里响起齿轮的声音: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而陈慕桩很快就在救生舱睡着了。
慕桩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小女孩摇着他的手。女孩的父亲在一旁制止她,却没有来得及。她父亲向陈慕桩道歉,说打扰了他的好梦,慕桩摆手说不必,毕竟也没梦见什么好事。
慕桩看着那个女孩,显然女孩认出了陈慕桩,她是他的粉丝。
女孩问道:“为什么广播中心突然就和联席会议翻脸了,你知道吗?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和好呢?”
慕桩半边眉毛一挑,心想这问题说起来可深了,不知道女孩能不能听懂。他尽可能通俗地解释说:“彼此追求不一样吧。这些年一直是联席会议一家独大,它就是公认的盟主。谁要是不服,不服你也打不过它。但现在不同了,广播中心拥有了一种很强大的武器,让他们有实力和联席会议对抗了。广播中心看重的是欲望。只要欲望一发作,冲突随时都会爆发。”
慕桩感觉自己还没说得很清楚,设想女孩会问他什么是“很强大的武器”。然而女孩出口不凡,她问:“什么是欲望?”
慕桩感觉心里完全是空的。虽然这问题问得很符合逻辑,但出自一个十岁小孩之口,还是显得格外深邃,难于回答。
什么是广播中心的欲望呢?就是说,假如真的自立为王,他们能得到什么?是财富?权力?还是公众的认可?
好像都有点扯。
“欲望是金属上的电、空气里的火,很奇妙,但又很危险。”慕桩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回避重点。
小女孩露出微笑,追问:“应该也很美吧?”
慕桩浑身一冷。
美?
“这多有意思啊!为欲望而你争我斗,这种事情随便拣出一个回合,都是一段很精彩的故事了。天天重复一种生活才没意思呢。”
慕桩脑袋里进了些冰渣,思维都有点不利索了。他觉得现在的小孩想法真是太多太深、太让人猝不及防了:“不是这样的。我们的生活中也存在很多挑战,你可以去奋斗、拼搏,追逐梦想,那也是很精彩的。欲望和争斗只会让人两败俱伤,伤过之后你就会后悔了。”
“那伤就不美吗?”女孩不满意地追问,“后悔就不美吗?那多有感觉啊!天天重复一种生活才没意思呢。”
慕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但他就是无法反驳,女孩的脑海里装的是一种他完全不熟悉的逻辑,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进入这种逻辑。挣扎了好半天,他也只能说:“有一种生活哪怕天天重复也是快乐的、值得的。也有一种生活,哪怕瞬息万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你会觉得很没意思的。”
他还等着女孩说反驳,谁知女孩竟直接对他失去了兴趣,去和她父亲玩耍了。慕桩实在感觉自己受到了巨量的伤害。
既然女孩不信,慕桩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他再次闭上眼睛,心中浮起的是另一个念头:他曾经给婉星云的那个回答是错误的。他说的“我们的文明正在被机械同化”是错误的,女孩的话不就可以证明吗?她不顾一切地抗拒机械的生活,她不顾一切!仔细体会之后,慕桩似乎有一丝理解女孩的想法了。
正确地说,我们的文明不是在被机械同化,而是一边被机械同化,一边在和机械发生一场安静的战争。——他好想立即掉头回到巨械β,去跟婉星云谈谈这些事情。然而只能看着巨械β越来越远。掉头是不可能的了。
只听见女孩的父亲教育女孩说:“……欲望是最好的游戏!”
梭林的名言?
……
社会理论局是在巨械β中央大厅的一角划出了一片空间办公。婉星云守在那里,看他们迅速投入了第一天的工作,等他们的第一份成果物出炉。
毫不意外,最先拿出东西的是标语小分队,因为只需要一个点子加上常用的布帛、炭笔即可制成样品。婉星云过去看那标语:“运用智慧?不轻信广播的恶意中伤?不支持广播中心对抗法律”。
还好她早有心理准备,不然真要一口血喷出来了。这能算是一条宣传标语?三句祈使句,句句以自我为中心,这是命令还是要求?还要大家“运用智慧”,你干嘛不直说你们大家是不是傻?你们你们你们这是搞宣传的正确态度吗?
婉星云“尽可能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异议,这让写标语的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有人过来劝道:“云姐,不要要求太高了,普通百姓没有你想的那么难伺候,意思说清楚就好了。祈使句明确、直接,大家都能接受的。”
婉星云却听不进去,把那些人都批评了一通。但看见大家个个都不服气,撅嘴的翻白眼的侧目而视的都有,终于也不好说得太过火。心里的烦闷压不下去,干脆离开社会理论局,回办公室去了。
谁的预言说:“你招来的这群人只会按程序做事、按套路出牌,在我眼里,都是机器。他们的心已经残朽得燃不起一点欲望,我看败局已定。”
定就定吧,赢了又能怎样?赢的也不是文明,只是一群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