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慕桩已经有些无心工作了。
新地理学不值得成为一门科学。没有高山,没有河流;没有地质地貌,没有生态气候。前些年慕桩花了大量精力来绘制巨械座的立体地图和平行截面地图,在那些体力劳动者像机器人一样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时,慕桩的时间就一分一秒都花在了画地图上。不知怎么有种感觉,好像为巨械座画地图称不上一种科学研究。而地图一旦画完,那就更几乎是宣告了一门学科的终结,余下的事不过是修修补补,比如把焚化工厂从地图上抹去,代之以居民区罢了。
这天慕桩正在巨械α的工作室里演算巨械α与其余三星的能量传递效率问题,忽然接到邮递员扔来的一封信函。信函署名是巨械四星联席会议,巨械座的最高领导机构。他放下手上的工作,拆开信函,只见铝片(铝片比较便宜)上写着:“诚邀您来指挥舱一叙。我们对巨械座的生态充满了好奇。”
其中“生态”这个词几乎扎到了慕桩的眼睛。联系上下文,它表达的应该是如今更常见的意思:系统各部分之间有规律的关联关系。但又好像含有某种奇怪的暗示,毕竟这是一封给地理学家的信函,不是给工程师或社会学家。一整个下午慕桩都对这个词耿耿于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巨械β会一会这些人。
指挥舱是指巨械β的一个舱室,它是封闭的,内部充有空气,其中一面墙透明,透过墙可以看到巨械之外的茫茫夜色。联席会议经常在那里召开一些非正式的会议,以及接见宾客。今天在那里等待陈慕桩的是联席会议的主持人(也就是最高责任人)婉星云,以及她的助手、同为联席会议成员的苍岷。
“舱室不错!有空气,又干净——不,应该说是整洁。我喜欢这地方!”慕桩一进来就说,显得比往常轻松很多的样子。他摘下面罩,并解开压缩衣的扣子。婉星云看到他在压缩衣里还穿着一件天蓝(天蓝?)色的单衣。慕桩解释说:“别见怪,我喜欢在压缩衣里再穿一件。虽然也不怎么舒服,但是,怎么说呢,就是个怪癖吧。”
婉星云摇摇头:“算不上怪癖。我呆在指挥舱的时候,也不喜欢穿压缩衣,它真的不太舒服。虽然压缩衣里再穿单衣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但也算是一种情怀吧。其实我们都怀念那个不用穿压缩衣的时代,不是吗?”
“情怀”这个词又刺到了慕桩,已经好久没听人把这个词用在正确的地方了。慕桩笑着,不断地点头。又说:“还是讲讲你们这次约我来的目的吧。”
婉星云说:“有人跟你说过吗——这届联席会议到现在已经有五名成员去世了,候补成员只有四名,我们就进行了选举。候选人里本来没有你,但你还是被选为联席会议的新成员。”
苍岷在一旁补充道:“你人气很旺,有人说你天生就是领路人。”
“不敢不敢,”慕桩推脱说,“可能还是有我老师的因素在里面吧。大家拥护我我很荣幸,但我这一生想做的大事还一件都没有办成呢,就这么得了人心,也未免太草率了。——你们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事?”
婉星云看了一眼苍岷,她们互相点了个头。婉星云说:“我问你个问题吧——作为联席会议的新成员,也许你可以试着思考一些问题了。你有没有觉得,巨械座好像缺了些什么?当然,我知道巨械座很多东西都缺,但我是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巨械座从根本上缺了些什么,缺了某种不可克服的东西?”
慕桩斜乜着婉星云,随后陷入了沉思。
资源啊!巨械座显然是半成品、残次品和废品的结合体,这让我们在很多方面都陷入了短缺经济。短缺肢解了等星文明曾有过的许多优良品质,让一切都变得很被动。
慕桩说出自己的第一想法,但对这个回答显然缺乏信心。果然婉星云摇头道:“你还不了解巨械座的潜力吗?我就随口说个例子:设想把整个坦鞑荒原拆掉,把那些金属做成日常用品,那就是多么丰富的资源!只是目前的技术做不到罢了。但我相信你能活着看到那一天,看到我们在巨械座进入丰裕时代。这不是重点。”
慕桩点点头,他知道婉星云说的有道理。于是他又在想:那我们缺的该是技术了?那个不知名的文明给我们留下了巨量残存的高技术成果,而我们能修复的不到一半,能复制的更不到十分之一。……但技术总是在发展的,按照当前的发展速度,这应该不会成为一个根本性的缺陷吧?我们总能把巨械座改造成一部更加完美的机械吧?
慕桩冥思苦想着,直到有一个词击中了他的脑海——生态!……
我们是缺了生态吗?
好像不对——整个物质循环明明已经达到了平衡,机械代替了植被,这个机械的系统是可以永续维持的,不逊于由生命构成的大自然啊!
不,也不是这样说。……缺少生态,问题不是出在物质循环上。……是的,这很机械。机械化的人。
婉星云好像已经看出了慕桩心中所想,微笑着鼓励他说出答案。
“我们的文明正在被机械同化。”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但这不是巨械座本身的原因,这是我们的原因!是我们的制度本身太机械了!”慕桩抗议道。
“是吗?真的这么有信心?”
慕桩沉默了。
“你知道晒太阳是什么感觉吗?”婉星云问道。
慕桩迷茫地回答说:“大概空调会更舒服些。”又马上补充说:“书上说的,我没试过。”
婉星云摇摇头。她接着问:“你知道下雨是什么样的吗?知道开花是什么样的吗?知道森林是什么样的吗?知道高山和大海是什么样的吗?”
慕桩摇摇头。作为一个地理学家,他不知道高山和大海是什么样。
“但我知道。”婉星云说。见慕桩惊讶地望着她,婉星云解释道,“这没什么,我从征途中元年一直沉睡到征途中67年。”
思考了很久,慕桩抬起头,看向窗外的茫茫暗夜,说:“也许你是对的。就像我一直怕黑,我不习惯黑夜,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在有灯光的房间里呆着。也许有些东西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在我们把自己改造成机器之前,恐怕永远也习惯不了。”
婉星云说:“所以我希望重建生态,这是我的梦想。”
慕桩惊道:“你想重建生态?这可是金属星球啊,怎么可能做到呢?”
婉星云摇摇头。
我知道,没有办法做到。但我就是忍不住梦想。叫你怎么帮我呢,帮我解决问题,或是解决我?
如果你什么都解决不了,至少听我倾诉,你告诉我关于巨械座和茫茫宇宙的一切真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