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姻缘·两场寂寞
我们对泰姬陵的参观,实际上从仔细阅读游览须知开始。
根据规定,可以带入泰姬陵景区的东西有:透明的饮料瓶、体积小的摄录器材和相机(需经过检查)、处于关机状态的移动电话、女士的随身小包(须检查)。
严禁带入的物品有:香烟、火柴(火机)、食物、任何箱包、布匹、横幅、拐杖、三脚架、报章杂志小说、电子设备(前述允许带入的物品除外)、军火、祈祷或相关用品(诸如各种彩粉、米粒、油膏之类)、酒类饮料。
作为在2007年因9000万人参评而跻身“世界新七大奇迹”的顶级旅游景点(从前说的“世界七大奇迹”带有浓厚的欧洲中心论和地中海视角,列举的景点都在那一带,非常偏颇,不能说真正有代表性,并且名单上的东西除了埃及金字塔,几乎毁得差不多了),泰姬陵的规章不可谓不严密周详。
我们本来带了背包和一点零食、报纸,也都去行李寄存处放下,只带着相机和伞,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排队进去。
这一天真正是骄阳似火,可是泰姬陵东门入口的游客仍然熙熙攘攘,进去需要经过很仔细的检查。排在我们前面的是好几名穆斯林老大爷,多半是从印度境内别的什么地方来的。本地人购票只需要20卢比,对他们来说票价不贵。对外国人来说,这里的票价则是750卢比或者5美元加上500卢比。15岁以下的人,无论国籍,一律免票。
据说泰姬陵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按照一天的不同时段区分门票价格的景点。即使本地人,早上7点之前和晚上5点之后,买票进入都需要110卢比,因为这两个时段的景观公认最是出彩。
从很多图片上看,沐浴在霞光中的泰姬陵粉红娇艳,夕阳返照时则华丽如同敷了金粉,果然风格大异。所以泰姬陵一早一晚的门票价格,更多体现的是附加价值:这里的人把太阳也作为资源开发利用起来了,除了陵园本身,也在分别出售晨曦和晚霞。
然而我们这次的旅行计划和节奏,却不能允许我们在此长住去琢磨泰姬陵在一天中不同时段甚至晴雨不同的天气中所展示出来的微妙渐变,只能提纲挈领地看一看它。
进了园区已经是十点多,红色的围墙里面看起来空旷了不少。整个陵墓据说东西长约580米,南北宽约305米,算起来是一个很大的园子。从门口过去,要行经一大片草坪,到一个广场。这个广场地势开阔,刚才拥堵在门口的人群经过这里,就逐渐分散了。有的徘徊在古树的浓荫之下,有的停留在第二道红色的门前观望,有的从马蹄形门洞里走进,也有的从里面出来。两名警察站在树下的石碑边上,看着过往游客。这两座石碑都是白色大理石的质地,上面分别用黑色的印地文和英文镌刻着泰姬陵的简介。
我们走到这道红砂石的二门跟前,看上面镶嵌的花朵图案,尤其是那几扇雕镂精美的窗子。这些窗子一样是红砂石做成的,上面的六边形图案互相连接,每一个六边形里面是六个小圆圈,围着中心的一个六角星。所有这些图案全是空心的,每一扇窗户看起来都像一张繁密又很有规则的网。
这第二道大门,本身除了表面装饰着精细的花朵和《古兰经》经文,还有既大气又生动的轮廓。上面一排精致的穹顶,正中是一个巨大的马蹄形拱门,这些都构成优美的曲线。它既在陵园里分割出一大片空间,营造出层次感和深邃感,同时起到类似于中国传统建筑里影壁的作用,避免陵墓的主体被人一览无余。
这座门又像一个简洁的城堡,那个马蹄形门洞里可以容纳不少人,分明就是一个厅堂。从太阳底下走到这个门洞里,感觉非常阴凉,同时视线也会在刹那间变暗。
我们聊着天进了这个地方,正好碰到进出的人比较多,就稍微避开了一下。等这些人散去,一抬头,就看见了泰姬陵。
从这个处在阴影里的门洞里看过去,泰姬陵在太阳底下光芒四射,整个是一种单纯的白色。由于此时距离较远,只能看到它白色的基本轮廓,和它背后那一大片炽烈的白光。它散发出一种虚幻的气质,就镶嵌在眼前厚重、阴暗的马蹄形空间里。这个拱门就像一个取景器,把它最主要的部分恰当地剪裁出来,还追加了背景的强光。
大凡石头营造出来的建筑,都很难给人以轻灵飘逸的联想。从前我读到有人对泰姬陵发出的种种赞美,总觉得不免过誉,难脱阿谀嫌疑。此时此刻,它从远处明亮的阳光下,给我的第一印象居然就是有些飘忽、朦胧和不真实的感觉。
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泰姬陵。我不知道它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会催生什么样的真实感受,有些人即使并不喜欢一样东西,过后也可以在理智的驱使下予以好评,所以那些看起来花团锦簇的文字往往不具备感染力或公信力。
尤其是,泰姬陵根本无须赞美,言辞对这样一座建筑非常无力。无论什么样的形容词,如果从夸奖的角度出发,用来修饰它,都不免显得虚弱、片面和狭隘。人们对它的种种比喻,并不一定能真正抓住它的本质,最多只能反馈出自己的个人爱好或某些特质。
有人说它是“大理石之梦”,反映出说话的人喜欢用梦来夸饰他认为美好的事物。
有人说它是“写在云上的诗篇”,大概是取其气质缥缈且个人喜欢诗歌的简洁美丽。
甚至泰戈尔也忍不住要为它来个比喻,称它为“永恒之泪”。这是否表明他认为泪水是足够美好的,同时他内心喜欢阴柔沉静的东西?
在我看到泰姬陵的第一眼,它给我留下的感觉是:洁白,华美,优雅,轻逸,柔和,单纯,神秘,沉静。
这是它给我的真实感受。人们很多时候对一些东西,在一瞥之间就会立刻凭直觉产生最初的判断,赞美或贬斥都是那之后的事情。我也一样。
不过,尽管它在最初的印象里已经抓牢了我,我仍然觉得,它不需要赞美。起码我不打算这样做,更不要说去形容或比拟。那些挖空心思、千方百计的溢美之词,几百年间,已经快要被这世上的人说尽了,剩下的留给别人去说吧……
我只是想,在北印度灼热的夏季,我是真正越过万水千山,一路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外加车马劳顿、斗智斗法,才来到阿格拉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走到这座传说中的陵园里,好像就是为了来看它这一眼,然后,心满意足。
这种感觉不免有些暧昧,好像少年心里初生的情意--他实际上很可能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无论是她拥有说不出的好,还是他那种少年人的笨拙羞涩在牵制他,总之,他无法清晰流畅成熟老练地表达出一切感受,只好一边努力地沉默,一边暗暗地喜欢。很多时候,克服各种困难和障碍,弥合了隔在彼此之间的距离,就是为了去看她一眼。
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段缘分,哪怕仅仅是基于一种幻象或错觉。
全世界,这几个世纪以来,说不清多少人看过泰姬陵了。有人一心一意要守护它,有人拿着工具挖掘镶嵌在墙壁上的那些猫眼儿或者祖母绿,有人试图把它拍卖掉,有人就在周边开设各种工厂污染它,也有人扬言要炸掉它。千奇百怪的花样它大概都见过了。
最多的当然还是每一年、每一天都在大量涌来的游客,其中也包括这一天来到这里的我。
那么多旅游的人,像受到吸引的飞蛾一样扑过来,好像它是一朵具有魔力的烛火--尽管它在夏日的太阳底下确实散发出白光。
有些人对泰姬陵的各种数据非常感兴趣。我从门洞进去,看那个狭长的水池时,旁边的某个印度导游,正在用颤音不断的南亚英语解释:“它有一个正方形的基座,高7米,长90米,主殿高74米……”他带领的那群人就欢喜地说:“哇,好大呀!”可以想见,其中某些人回去之后,免不了如此描述:“它有好几间房子那么大……”
我们在大门左边的窗口等着买票的时候,有个西方女人用字正腔圆的流利英语打电话,报告说:“I‘mjusthere,theTajMahal!”(我正在泰姬陵!)然后她满意地笑了。可以想象,对面一定刚说过:Really?或者Aren’tyoulucky!之类表达羡慕的语句……确实,到过这里,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值得炫耀的经历。
当然也有大量的人,会因为喜欢,就以蓝天白云下的泰姬陵为背景,拍出各种美丽精致的照片,留作纪念或供以后回忆。从进去到出来,沿途永远能看见大量的游客在为拍照或录像奔忙。
我不是说这些不对或者不好。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些,万里迢迢地跑来这里一趟,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和劳民伤财。
说穿了,到泰姬陵旅游的,有多少人试图去了解和懂得它?至少我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理解它的,虽然到底忍不住要喜欢。我当然也不觉得那些人的举动显示出了对它的理解。
所以我认为,对它的判断,还要加上一个词:寂寞。
尽管人流如织,整日不缺乏热闹,这一尊陵墓,在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寂寞的吧。
关于它的那个故事,虽然因为爱情传说而沾染了一抹桃色,其实归根结底,也只是在说同样一个词:寂寞。
也许美丽而早逝的皇后阿珠蔓与莫卧儿皇帝沙杰汗之间确实有过深刻的爱情和完美幸福的生活。但这一场白头偕老的美梦,终止于阿珠蔓38岁生第14个孩子时发生的难产。
从此,半生姻缘变成两场寂寞。
我们无法想象在后宫三千佳丽中被独宠20年的阿珠蔓,最后到底有多寂寞。
首先她死去,和家人彻底分离;其次,她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她自己冰冷的棺材里;此外,她不可能再醒来了,她在黑暗中的孤寂将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阿珠蔓从此无知无识、再没有丝毫感觉,但在事实上,也仍然是寂寞地躺在那里。纵使她的陵墓比现在还要华美一千倍一万倍,也无法改变她的寂寞。
莫卧儿皇帝沙杰汗的寂寞,更是明晃晃地浸透了他的后半生。
仅仅是爱情,很难让一个人穷举国之力、邀集各国高手大匠,征召数万人手,以22年之功,来制造一个东西。爱情是有热度的,太热的东西,总是无法持久。能够让他这么长期坚持下去的,多半还要加上寂寞。
一个内心真正寂寞的人,为了遣怀寄兴,杀掉时间,什么都干得出来。白色的泰姬陵,只怕是他对充塞心胸的黑色寂寞的精心表达。
那之后,他的寂寞不仅仅在心里生长,也蔓延到他的生活中。他被囚禁在他当时的王宫阿格拉堡,只能通过镜子看见被反射过来的泰姬陵。
一个从内心到生活都很寂寞的皇帝,被关在一处寂寞的宫殿里,每天看着另一所寂寞的建筑,直到终老。还有比沙杰汗寂寞得更彻底的人吗?
最后,他人生的寂寞慢慢结束,但这不表示他的寂寞也跟着结束。
在这对死去的皇室夫妻之间,除了隔着两重石棺,也隔着黑暗和死亡。对沙杰汗来说,随即开始的是另一场永无尽头的寂寞--死亡带来的寂寞。
很多人被关于沙杰汗夫妻的爱情传说感动,因此对他的儿子也是继任的皇帝奥朗则布心怀不满,遗憾他不该篡位和囚禁沙杰汗,致使后者没有能够实现全部构思--在朱木纳河两岸建立一黑一白两座颜色不同但形状如一、被黑白两色桥梁连接起来的城堡,让它们隔水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