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的唱游者
我在昏迷中离开德里,在清醒时来到阿姆利则。
车站不大,在拥挤的人流中,我拖着行李,和大伙一起往外走,竟然感到精力充沛、精神健旺,在德里困扰我整整两天的头疼、发烧、呕吐等症状完全消失。事实上在阿姆利则期间,我的状况一直都很好,当天上午就觉得病完全好了,后来更觉得劲头十足。这不禁让我认为德里是一个非常克我的城市,去之前和离开后,都不错,在那里就奇衰无比;与此相反,阿姆利则却对我具有滋补作用。
在我的这次印度旅行中,德里是一场昏睡,阿姆利则是一段神志清醒的时光。
在尼泊尔的时候,小莫狠狠推荐了一番阿姆利则的锡克教金庙,说是夜间的金庙极为灿烂,旁边还有机会找到免费的住宿--当然是比较混搭的大房间和多床位。
我们乘坐的三轮车在路上经过了贾连瓦拉花园,也就是当年发生阿姆利则大屠杀的地方。在这个小城里跑了大概半小时,路上看到很多书店,文字主要是旁遮普语,最后到达金庙门外的一片空地上。这里有一些食物摊位。
两天没有沾唇的印度奶茶闻起来香浓味美,很有吸引力,尽管昨天只闻到它的气味就让我非常恶心。我们在这里停下来,喝了一些奶茶。这时候我感到了隐藏已久的饥饿。在过去的48小时里,我吃过的东西大概只有强迫自己咽下去的一个苹果,外加总共比平时一顿饭还少的几口食物。
但是身边的行李带着是个累赘,得先去放好。
穿过白色的拱形大门,进去是一条通道,左边是一排几栋楼,不停有人在楼里进出。右边则是一片鳞次栉比的寺庙建筑群。
这一排楼房看起来应该是住宿的地方,它也有两个明显的入口。随意走到靠里的那个入口,好像也见不到专门接待的人。于是自行走进去,果然看见一些敞着的房间,好多床铺上都有人。一名白人姑娘粗鲁奔放地仰卧着呼呼大睡,大多数不得不经过那里的男子被迫将目光投向别处。
有一位穿长袍的锡克老爷子在走廊里,我去和他打招呼。他长着灰色的胡须,面相非常和蔼,微笑说:来住宿吗?我说:是。他很热情:来这里签名,还有地方。随即他看见了我们这一行人的全部成员,发现其中有小孩,又改口说:不,你们不适合住这里。
他说话非常温和,于是我等待下文。正在这时候,里面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光头穿蓝衣服的小伙子,两人劈面一看,原来是认识的。这个人是在尼泊尔加德满都住同一宾馆的彬子,北京人。他有一个想法,大概是花最少的钱,去最多的地方玩。所以他骑车出游。当初他从成都骑车到西藏,又从西藏到尼泊尔,骑行到各地玩了一阵,之后又比我们先出发一段时间,直接到了印度。在加德满都期间,他唱歌挣钱,为后续的旅游积攒经费。后来听他说起过,在去蓝毗尼途中遇到了小偷,偷掉了他几百块人民币。
我记得彬子离开加德满都头一天晚上,在宾馆大堂里唱了很久的歌,在一旁听的人纷纷捐款。店主叫他有机会再来,说是还可以在顶楼搭帐篷免费过夜,就像之前那样。第二天彬子离开的时候正在下雨,他穿着雨披,就这么骑车去了印度。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大家还能在金庙碰到。我和他不能算很熟,但对他存在轻微的好感,觉得他类似于某种喜欢唱游的行吟诗人。
锡克老大爷找来个人,带我们出去,到楼房靠外侧的那个入口,彬子也一起去了。这个地方显得更正式一些,就像国内比较老式的国营旅馆一样。窗口负责登记的人年纪也不小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登记了大家的姓名,然后给安排了房间。我问:需要交多少钱?他笑着说:免费的,放心住。
然后我们就被领到楼上,有些门是开着的,透过门缝能看见里面的情形,就旅游住宿而言,都是比较大的房间,不小于四十平方米的样子。我们这一队人得到的房间,也没有什么例外。看起来这是好运气、对小孩子的特别照顾、对语言的亲切感等诸多因素凑在一起,给我们带来锡克式慷慨。
安顿下来之后,大家在一起聊天。朋友从国内带来给我的中国烟,我分了一包给彬子,他很高兴。这显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是在印度我们基本没有见到过中国烟,对抽烟的人来说,故土烟草的口味是很有吸引力的。
彬子简单说了他这一路上的经历。从进入印度之后,他且行且住,主要走北印度路线,沿途观光了不少地方,不止一次是在别人的花园里搭帐篷过夜,中间也没受到什么人的骚扰。他已经开始吃素了。当然这在印度本土人中,是很普遍的。从前我认识一个印度男人,在北京留学,一起玩的时候从来只吃素。但是后来又认识一个印度女人,则说这男的不算真正的素食者,因为他还吃鸡蛋……我问彬子吃素之后有什么感受,对身体影响是否明显,他说:都挺好,精力和体力都不错。
他甚至告诉我,他都学会了像印度人一样上厕所。这是个非常令人敬畏的消息,对我来说。我很庆幸,不是在容易呕吐的德里期间遇到他并听到这一席话。
所谓印度人的上厕所方式,英语里有一个非常委婉的说法,叫作穆式沐浴(MuslimShower),专指印度人的如厕手段--几乎家家厕所里都放一个水罐,也有的用杯子、碗,里面自然是盛着水,出恭入敬之后,基本不用厕纸,直接拿手蘸水擦……当然这个手被规定死了,一定是左手,所以至少在印度,左手通常被认为是非常不洁的,一般要尽量避免使用左手递东西给别人。后来一些地方开发出可以直接喷水给人冲洗的马桶,避免了如厕的人自己动手,这是后话,而且大多数印度普通人家里并没有这么时髦的自动冲水马桶,更少有在日本公厕也比较普及的冲水外带暖风吹干的电动马桶。
鉴于彬子基本不住好一些的宾馆,我猜想他的穆式沐浴一定是亲力亲为的。没等我问,他解释说,来印度之后吃素这么久,其实大便闻起来都不臭了,挺干净的。看起来,他对自己身体的状况确实关注到很微小的细节方面了。
我不自称为善,也不看人为恶
大家白话了一会儿,彬子说该吃饭了。他在金庙已住了一阵,对里面的食堂什么时候开伙比较了解。
金庙食堂原本用来周济锡克教贫民,这是教内的互相帮助,但也向外来游客开放,很多到印度旅游来金庙的人,都有过在金庙食堂混饭的经历。我们在彬子熟门熟路的带领下,缠头赤脚,涉水进去,到这个宗教食堂混一顿饭吃。
食堂里的人安静有序,拿着餐具成排盘坐,分发食品的人挨个过来,给每个人添上一点,不够的可随意要。做的东西口味一般,奶茶味道略嫌淡薄,但这是完全免费的食品,而且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的食客,人们没有任何理由去苛责。
我们刚从食堂出来,又看见一拨人从容地走进去,在这里没有人争抢。从住宿与食物开始,我对锡克教有了比较具体的感知,从前在印度历史书上看到的内容都变得生动具体了。
中国人对锡克教徒的印象很多来自旧上海英租界包头帕的印度巡捕“红头阿三”,这一点知识对于了解锡克教来说不免过于偏颇。
锡克教在印度各大宗教中,以宣扬平等、友爱著称,它原是印度教内部的某个支派,直到15世纪末,印度历史上著名的虔诚运动兴起,这个支派的首领纳拉克吸收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一些内容,创立锡克教,成为一种独立的宗教体系。
比起印度教,锡克教不存在把教众区分为不同阶层的严酷种姓制度;比起伊斯兰教,锡克教更不歧视异教徒(伊斯兰教词汇中存在对异教徒的贬称“卡费尔”);耆那教非常鄙视女性,锡克教则是在给男性的名字中加后缀“狮子”,给女性名字的后缀为“公主”。这个宗教对女性地位的强调,是包括佛教在内的印度其他宗教所无法企及的。
来自梵文的锡克一词含义为“弟子”,锡克教首领相应地被称为师尊--Guru。有一个美国的幽默电影就叫作TheGuru,这部电影把这个词变得在一定范围内流行了。纳拉克创教后,成为首任师尊,当时印度历史上发生了又一件大事。
彼时印度德里苏丹王国进入末世,正处在洛迪王朝期间。一名贵族为了篡位,写信邀请巴布尔进攻印度。后者对这片地区一直非常向往,应声从喀布尔发兵,来到印度建立了一番事业,成为莫卧儿王朝的开国皇帝。
纳拉克仇视莫卧儿人,把巴布尔的军队比喻为“罪恶的迎亲队”,并写书记录巴布尔入侵在印度造成的种种民生不幸。从这个时候起,锡克教与莫卧儿王朝当局就开始交恶。
锡克教刚开始由师尊指定继任者,从第四代师尊拉姆·达斯·索迪开始,师尊职位由索迪家族世袭。拉姆·达斯的重要功绩中的一项就是开始修建锡克教金庙,这个项目由他的儿子--第五代师尊阿尔琼完成。
后来阿尔琼被莫卧儿皇帝杀害,成为锡克教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他的儿子、第六代师尊把锡克教发展成一个具有武装力量的宗教组织,随后与官军和其他宗教教徒之间的武装冲突也开始频繁出现。
到第十位师尊高宾德·辛哈时期,锡克教完成了军事化演变,出现了强大的锡克军队。高宾德·辛哈同时制定了将锡克教徒区别于其他宗教徒众的5K制度:蓄长发、带梳子、穿短裤、戴钢镯、佩匕首(这五项规定的词语,在印地语中均以字母K开头,因此称为5K)。
第十位师尊之后,锡克教不再称首领为师尊,而是出现了一本书作为第十一师尊。这是一部被认为同时具有神格和人格的圣典,叫作《阿迪格兰特》。至今每间锡克教寺庙里,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阿迪格兰特》。
这部每个锡克教徒每天清晨必读的经典中充满睿智优美、比很多寻常的格言警句还要有力的表达,有的令人过目不忘--
“我不自称为善,也不看人为恶。”
“我们今生的行为是墨,我们今生的心灵是纸,我们把善与恶两种笔迹写在上面。”
这个本来温和的宗教,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一度成为骁勇善战的代名词。
在莫卧儿王朝期间,从第五代师尊阿尔琼被害之后,第六代至第十代师尊一直率领锡克军队与莫卧儿官军作战,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在英属印度期间,他们与英国人作斗争,发生过两次英-锡战争;1919年发生的阿姆利则惨案中,则有四百多名锡克人遭到屠杀。
1984年,在锡克人想独立成为哈利斯坦王国的过程中,印度政府军炮轰金庙,锡克人死了几百,被捕几千,下令攻击的女总理、尼赫鲁之女、人称“印度铁娘子”的英迪拉·甘地因此被锡克近卫刺杀。
至今印度仍存在一部分比较激进的锡克教武装力量,被官方宣布为恐怖组织。有媒体称,“印度最恐怖的十个人”中,有三名是锡克人。
慢慢地天色转阴,似乎又快要下雨了。仿佛每隔上一两天,印度的雨季就要以它的方式来提醒我们。
彬子带着我们在金庙里走了一圈。路上看见一些人坐在池边出神,也有的人沿着水池的道路去往金庙里面。那道栈桥上总不断有人。
彬子说:这里晚上比较好看,白天也还可以,就是不如晚上安静。
这时候一名穿红T恤、包着黄色头帕的当地小伙子慢慢路过,冲我们微笑一下。我招呼了他一声,他就过来,大家一起聊天。
于是彬子先回住处了,留下我们在金庙里,跟着这个人聊天。他说话语速极快,勉强听清楚他叫什么库马尔,这也是印度人的常见名字,来源于湿婆大神的二儿子鸠摩罗(印度教战神),如同中国至今有人给男孩子取名小刚或小强。
库马尔皮肤黝黑,鹰钩鼻,右耳戴着银白耳钉,脖子上套一条扭绞盘结的大金链子。他的胡茬特别密集,两颊、人中和下巴一带虽然刮得精光,下半边脸看起来还是像锅底。他也只是看起来比较老相,根据一路上和印度人交往聊天的经验判断,这副三十多岁的外表实际上也许只有二十五岁左右。
他和我们互相打听来历,算是彼此交换了一些身份信息。他说他是印度教徒,在这里当导游。我好奇问道:可是这并非是收费旅游景点,为什么还存在导游?他解释说,这是大家充当志愿者,给感兴趣的游客解说。
然后他带我们去看了锡克博物馆。这场馆里严禁拍照,只能看。除了一些前人用过的刀枪甲胄之类的遗物外,有一个锡克历史的图片展。
通过这图片展可知,锡克人领袖,从阿尔琼以来的历代师尊中多有受难者,在这些图片中都有明白的表示。有的被砍头,有的被捆起来从头到脚锯成两半,有的被吊起来拷打……血淋淋的场景到处都是。这种悲惨的景象在莫卧儿王朝比较集中一些,那时候大概算是锡克人最多灾多难的时期。
看完这图片展出来,外面已经在下大雨,博物馆里想出去的人都无事可做,要么返回重新细看,要么坐等雨停。我们回头又看了一遍,见外面仍是瓢泼大雨,就跟着别的很多人在楼梯口坐下,等着这大雨什么时候不下了才好出去。
按理说印度北部这个时间,即使下雨都应该是热的,但是阿姆利则地形特殊,也许离喜马拉雅山更近一些,略有点幽冷,大雨下起来就有秋天的感觉,穿一件T恤只觉得凉意阵阵,偶尔还起点鸡皮疙瘩。
大家继续说着闲话,后来雨渐渐住了。库马尔说带我们去照照片。一行人跟着他去了。出了金庙,从彬子他们住的那个集体宿舍区穿过去,走过一个天井,后面是一些相通的楼房,上面全是人,有的避雨未走,有的在阳台上看下面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