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按了两下门铃，开门的是刚上初一的表妹柯语。看见我，她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嘴里蹦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偷偷跑回来的吧？”
“你一小孩管那么多干吗！柯柠呢？”
“洗澡。”
我顺着柯语的目光往浴室看，里面亮着灯，水声哗哗。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正在播放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欧美魔幻片，一看就是柯语的菜。大概是从小失去父母的缘故，柯语格外早熟，当同龄小孩都在看《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时候，她已经把《星球大战》系列给消化完了。
看见我一身湿淋淋的，柯语忍不住又多嘴说了句：“下雨都不打伞，你可真笨。”
“是，我笨，聪明的你能不能先闭嘴啊？”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柯语一声，赶紧脱了外套，从柯柠房间找了个吹风机吹头发。其间我瞄了柯语几眼，她正伏在茶几上写作业，写几个字就抬头看一眼电视。
我打了一下柯语的头，“作业没写完你还看电视，小心你姐揍你。”
“你不说我姐怎么会知道？”柯语看似一点都不担心，“唱晚姐姐，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说我不走了，你信吗？”
“信你我就跟你一样笨了。”
“你敢跟我打赌吗？要是我不骗你，你就告诉我你暗恋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怎样？”
听我这么一说，柯语马上闭嘴了。小孩子就是好糊弄。我正得意，浴室门开了，柯柠裹着浴巾从里面走出来，与此同时，柯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作业塞进了茶几底下。
柯柠看到我一点都不意外，叫我先去洗个澡，然后回头问柯语：“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了。”柯语说谎不打草稿。
“写完了就早点睡觉，不然明早你又要迟到了。”
柯柠一发话，柯语立马乖乖回房，从容不迫。我好几次想提醒她，喂，你的作业本还在茶几底下藏着呢！但是一分钟后我就明白为什么柯语这么镇定了，趁着柯柠回房换衣服，她优哉游哉回到客厅，把作业本拿走了。
我像石像一样立在原地一动没动，柯柠换好衣服出来，迟疑了一下，“你怎么还傻站着？快去洗澡啊。”
“马上去。”
还没等我走到浴室门口，门铃响了。柯柠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开门，我因为好奇回头看了一眼，映入我眼帘的竟然是萧恺中。
“是你？”柯柠显然也很吃惊。
萧恺中眼神向我扫来，说了句“你的钱包”，然后把什么东西递给了柯柠，转身离开。他那表情，仿佛多看我一下就会长针眼似的。
柯柠手里拿的正是我的钱包，可能之前不小心落在了萧恺中的车上，他发现了就给我送了回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然而面对柯柠疑惑的目光，我却有些不知所措。
我急忙解释：“我碰巧跟他在同一个餐厅吃饭，外面下雨，他送我回来的。”
柯柠微微一笑，她说：“其实萧恺中这人还不错。”
“他？”我嗤之以鼻，“算了吧，你忘了我们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事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十有八九是他捣的鬼。”
“不会是他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柯柠还是不相信我。早在医院的时候，我就跟她说过，我怀疑整件事都是萧恺中一手策划的。那个发邮件的人千方百计把我从美国骗了回来，他似乎能读懂我内心的每一个想法，知道我在乎柯柠，知道我厌恶萧家，知道我会因为柯柠而沉不住气。很显然，他不仅了解我，而且洞悉着柯柠的一举一动。只有掌握这些，他才有机会下套，让我和柯柠都心甘情愿往里面钻。
我上高中的时候是个小太妹，喝酒打架，仇人一堆，但是柯柠这样的乖乖女是绝对不会跟人结仇的。出了这样的事，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人所针对的是我和柯柠最大的共同点--我们是顾家的人。和顾家结梁子最大的就是萧恺中他们家了，所以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萧恺中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做，并且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然而，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柯柠的时候，她只说了四个字：“绝不可能。”
“唱晚？”柯柠叫了我一声，我才勉强回过神来。
我鼓起勇气问柯柠：“你是不是假戏真做，喜欢上萧恺中了？”
“怎么可能！你想哪去了！”柯柠眼中丝毫没有慌张躲闪的情绪，她回答得理所当然，让我无法不相信她。
“那……你喜欢方峻岩吗？”
柯柠略一迟疑，估计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忙回答：“不喜欢。你别想这么多了，赶紧洗个澡去睡觉。看你身上湿的，小心感冒。”
“知道了。”
“家里闲置的被子都好久没晒了，今晚你去跟小语睡吧。”
一听她说让我跟柯语睡，我立马抗议。柯语的睡相别提有多差了，不是踢被子就是抢被子，我每次跟她睡同一张床，轻则着凉，重则发烧。我向柯柠提议，要不今晚跟她挤一挤，柯柠说她例假还没结束，不方便，我顿时有种想抱着被子去睡沙发的冲动。
洗完澡，我去推柯语的房门，这丫头居然把门给反锁了。我敲了几下门，她打着哈欠问：“姐姐，有事吗？我已经睡下了。”
“别装了，是我。”
门开了，号称已经睡下的柯语还穿着先前的衣服，双目有神，没有一点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我指了指她的额头，走进房间，只见桌子上凌乱地摊满了试卷。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柯语有个雷打不动的坏习惯，每个周末她都会把作业拖到最后一刻才拼命赶写。她这个毛病也只有我才知道。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小心考试交白卷啊。”我嗔了她几句，慢悠悠爬上床，“还剩多少没写？”
“不多，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能写完了，你先睡吧。”
“这不太像你的作风啊，怎么没打电话让同学给你报答案？”
柯语哼了一声：“像我这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还真不信她不会做这种事，看她跟我说话的同时还能奋笔疾书，我心里纳闷，走近她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左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试卷答案集。
“柯小姐，你真是个人才！”我由衷地感叹。
柯语岔开话题问道：“姐姐，刚才来还钱包的那个男人是你男朋友吗？”
“你是不是躲在门缝后面偷看了？”我猛一拍柯语的脑袋，“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是我男朋友了？他明明是柯柠的绯闻男友！再说了，我眼光有这么差？论长相论气质，他哪里比得上方峻岩。”
“可是我觉得他比峻岩哥哥帅。”
“你再说一遍！”
“不说就是了，真小气。”
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小鬼大。我叮嘱了几句让她早点睡，就没有再理她了。我不能保证，再继续胡扯下去，她不会说出令我吐血的话来。
我睡觉不喜欢有亮光，在柯语关灯睡觉之前我肯定是睡不好的，我只是不想打扰她，要不然她今晚就真写不完作业了。还记得前年暑假，她剩下一堆试卷来不及写，又不敢跟柯柠说实话，还是我通宵帮她赶出来的。
柯语很怕柯柠，就像一个女儿畏惧父母那样。阿姨和姨父去世的时候她才两岁，根本就没留下关于他们的任何记忆。在她的生命中，柯柠扮演的角色除了姐姐之外，还有一小部分爸爸和妈妈的影子。
我永远不会忘记阿姨和姨父出事的那个晚上，月亮有着诡异的红色光晕。一整夜，外公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隔着门板还能听到他的低声啜泣；妈妈抱着柯柠在客厅一直流泪，两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核桃一般；小阿姨双手抱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几天后，小阿姨留下了一封遗书，失踪了。
我没看过那封遗书，听妈妈说，小阿姨觉得阿姨和姨父是因为她才出的车祸，她无法面对家人，除了死，她找不到其他的解脱办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公用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找到小阿姨，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地相信，她是真的不在了。只有我偶尔会侥幸地想，她或许躲在了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过着属于她自己的平静日子。
那一年的柯柠刚刚初中毕业，那一年的柯语刚刚会叫爸爸妈妈。那一整年，我们家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不是别人，正是萧恺中的父亲萧栋。妈妈对萧家人恨得咬牙切齿，她有多恨萧家，就有多疼爱柯柠和柯语姐妹，仿佛把对两个妹妹的感情全都加注在了她们身上。
我和柯柠从小一起长大，性格却截然相反。柯柠性子柔和，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对柯语异常严厉，因为妈妈和外公对柯语都太好了，把她惯出了一身毛病。一般家庭对小孩子的教育，总是需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黑脸的。所以柯柠大学毕业后就搬回了自己家，并且坚持要把柯语接回去自己带。事实证明，柯柠对柯语的教育确实比我妈要强得多，柯语刁蛮任性，从来都不认真学习，然而她的成绩却没下过全校前十。
看着柯语在灯光下写作业的背影，又想起那些曾经，我的喉咙开始发紧，似乎眼泪很快就要出来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入睡，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睡着的，做了几个记不清内容的梦就被柯语给推醒了。
“大半夜的，干吗呀……”我很不耐烦。
“天都亮了，起来起来！”柯语不依不饶。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柯语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也不知道是刚起来还是一整夜没睡。她递给我一支笔和一叠试卷，“帮我签名。”
我脑子还没完全清醒，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柯语他们学校有规定，每天写完作业都得交给家长检查一遍，检查完了得签名。我实在懒得动，说：“去学校找同学帮你签。”
“不要，上星期我捉弄了人家，他们会报复我的。”
“怎么回事？”我斜了她一眼，“不说我不给你签啊！”
在我的威胁下，柯语不得不说实话。原来她一直和后桌的男生交换签名，上星期那个小男生不知怎么惹了她，她一时气愤就在人家的作业本上签了数学老师的大名。小男生没看，直接交了上去，结果上了一节课就被叫去了办公室。那位脾气非常火爆的数学老师问他，作业本上签了谁的名字，小男生脱口回答，我外婆。
后来的事，可想而知。
柯语做出这种事来我一点都不奇怪，这丫头一肚子坏水，她做过的比这出格的事多了去了。被她这么一闹腾，我顿时没了睡意，接过笔在试卷和作业本上一一签了名。她很得意，出门前冲我挤眼说：“姐，你真是又美貌又善良，峻岩哥哥寒冰一样的心迟早会被你给感化的。”
我抄起一个枕头朝她砸过去。
柯语一提方峻岩，我的心顿时被“方峻岩”三个字占得满满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除了他自己。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不知道。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对我很好，却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好。我喜欢了他整整十二年，直到现在，我还是猜不透我在他心里算什么。
我这次回来，他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忐忑地握着手机，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拨了他的号码。
（二）
我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进了机场。爸爸妈妈一脸欣慰，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回去。
“唱晚啊，你也不小了，”爸爸拍拍我的肩膀，“以后别再使小性子了，我和你妈妈都担心你呢。”
我还没说什么，妈妈马上接话道：“回去以后不许乱跑，我会抽空去看你的。”言下之意就是，回去以后老实点，别以为在那边就没人管你了。
爸爸和妈妈你一言我一语，柯语躲在柯柠后面朝我挤眼睛，好几次我都想揍她，又没这个胆子。柯语是我妈的心肝宝贝，在她面前谁也别想动柯语一下，时间长了，柯语对付我的绝招就是冲我妈喊，“阿姨，唱晚姐欺负我”。
我时不时回头向机场入口处张望，爸爸妈妈后来说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柯柠问我：“你在看什么，等人吗？”
“没有没有，你们都在这儿，我还能等谁啊！”我矢口否认。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隔几秒钟就回头看一眼。后来妈妈好像看出了什么，忙催我：“时候不早了，快去安检吧！”
“急什么？还早呢。”我开始急了。方峻岩答应会来见我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爸爸妈妈已经急得不行了，他们可能怕我改变主意，一个劲催我去安检。眼看和我坐同一航班的人都安检得差不多了，我没办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安检口走去。
“唱晚。”
听到有人喊我名字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欢天喜地回头。目光触及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脸，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美好的色彩。我开心地冲他挥手：“峻岩哥！”
方峻岩微笑着朝我走来。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灰白格子衬衫，一副标准的青年才俊模样，比去年我见他的时候更帅了。很早的时候我就跟柯柠说过，那些所谓的韩国明星阳光美男跟方峻岩一比，一下子被甩出去好几公里远。柯柠说，我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也承认，我就是喜欢方峻岩，在我眼里没有哪个男人比得上他。
“峻岩哥哥，你也来送我姐姐啊。”柯语笑得很甜，说话的同时不忘朝我使眼色。
方峻岩笑着跟柯语说了几句话，又向爸爸妈妈还有柯柠打了招呼。眼看离飞机起飞时间越来越近，我可不想让方峻岩把光阴浪费在寒暄上，冲他们说了句“我跟峻岩哥单独说几句话”，欢欢喜喜把方峻岩拉到一边。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佯装生气，“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啊？要是再晚几分钟，你就见不到我啦。”
方峻岩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路上堵车。你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么会不来送你。”
“哼。就会说好听的！”
方峻岩笑了，他的笑和以前一样温暖，让人看了舍不得收回目光。我从八岁就开始喜欢他，他的笑就像漩涡，让我不由自主地陷进去，并且再也不想出来。
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我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妈妈，他们在跟柯柠说话，没有注意我。于是我凑近方峻岩，压低声音说：“峻岩哥，要不你带我跑吧？我不想回去了。”
“你这丫头，不上课了啊？”
我装可怜：“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回去。我保证，就一星期！一星期后我肯定乖乖回去！”
半晌，方峻岩没有说话。我急了，摇他的胳膊：“我这次回来有重要的事，事情没弄清楚我回去也不能安心上课。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方峻岩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想什么从来都不会写在脸上，这也是我一直不能肯定他喜欢不喜欢我的原因。不过我提出的这个要求确实挺为难人的，他若真的带我跑了，别说柯柠会不高兴，爸爸妈妈也会有想法。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方峻岩朝我伸出了手。
“嗯？”我皱眉。
“还不快走。”
这句话就像一勺蜂蜜在我心头化开，我还没来得及兴奋，方峻岩拉着我的手就跑。身后马上响起了爸爸妈妈还有柯柠的呼喊声，此刻的他们肯定又震惊又气愤。但是我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要方峻岩肯带我走，他们要骂我就骂吧，我不在乎。
我和方峻岩在偌大的机场奔跑，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时光仿佛倒流了，我觉得我们像一对暗恋了彼此多年后突然表明心迹的小情侣，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份只属于我们的幸福。我想，方峻岩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会答应我这么无理的要求？哪怕他对我的感觉没有我对他那么深刻，只要他心里有我，那么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唱晚，你回来，罗唱晚！”柯柠的声音越来越近，把我拉回了现实。
“快点，峻岩哥，柯柠追上来了！”
我说完这句话，方峻岩明显加快了脚步。可是跑着跑着，他猛然停了，拉住我的手也下意识加大了力度。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边喘气一边抬头往前看。当萧恺中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心情复杂极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讨厌他了，所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了冤家路窄的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