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城外,官道旁的那个小驿站。
从紫汐突然离开之后,荀煌月炤便坐回了驿站内的桌子,继续安静地吃着他的早饭。这是他自小在灵仙门养成的习惯,生活规律,每天旭日初升之时便已起床梳洗,然后修习基本的剑道功法,练习结束之后,便开始早饭。
而每一顿饭,他都仔细咀嚼慢慢吞咽,每一块送进口中的食物,都咀嚼成细细的碎沫才吞入腹中,从不囫囵吞枣。而且每次用餐过后,他都会用盐巴水配着柳枝条漱口,将残留的食物渣沫清理干净。
师尊说的,规律的作息,健康有条理的饮食,时刻保持整洁和干净,是对天道自然的尊重,是对生命内在的尊重,要先敬畏该敬畏的,才能学会守护该守护的。
好一小会之后,吃得有七八分饱了,他便停下了碗筷。然后唤来小二将剩下的食物用纸袋包好,提在手里,背着行李握好剑便缓步走出了驿站。饭食之后不能疾步而行,也是师尊教他的。
他顺着官道缓缓前行,想着先到城外查探一番,便在快要进入藏剑城的时候,顺着官道岔路,向着城外的郊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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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剑城外,坡下小竹林。
荀煌月炤顺着官道岔路缓缓前行,渐渐来到了林道深处,此时的路面已不再能见到官道的踪影,脚下只有碎石、沙沫和偶尔几棵破石而出的杂草。
凭着灵仙门密不外传的觅踪之法,以及向着林道两旁的密林张望,他慢慢地搜索着这片林子。
不过,不知道是妖魔太狡猾,踪迹隐藏太深,还是已经去了别处,到目前为止,这搜索是无果的。
随着向林中的深入,阵阵林间清风拂面而来,而且风过耳旁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有些悠扬有些好听,但又好像带着些哀伤,似是什么乐器演奏的乐声?
他随着乐声徐徐前行,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便想着要找出这奏乐之人,这大概是因为所谓的共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传来的细碎的带着些哀伤的乐声,他的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约莫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有些别致的小竹楼。竹楼前的空地上,有一名女子正在起舞。
只见那名女子身着深紫色纱裙,黑丝随风而舞,随着舞步的摆动,从纱裙间隐约可见凹凸有致的丰满。
随着她的一次次旋转、跳跃、移步、后仰,一条条浅蓝色的丝带飘跃而出,击打在吊在两旁的一根根泛着银光的小柱条上,发出一声声高低有致的清脆之音,如铃如琴。
而在她脚踝上套着的两圈小金铃,随着她的跳动,沙沙沙地如同伴奏。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乐器之声虽然清脆,这舞步虽多为轻扬跳跃,但作为旁观之人,却觉得这舞这乐,处处透着悼念着什么的哀思,与其说是一场轻扬之舞,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祭礼,祭奠追思的祭礼。
或者是因为察觉到身后有人,或者是因为舞已尽,一小刻钟之后,女子便停下了舞步。摘下脚踝上套着的两圈小金铃,放在不远处的青竹编成的桌上之后,便在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了下来。
背向身后之人,她缓缓地沏了一壶伴着竹叶的清茶,在自己的面前以及隔壁的位置上各放了一个小杯,往两个杯子里面倒了些茶水,便轻声说了句:“请进。”
原来自己在一旁偷看早已被发现。原本只是想着看一下便继续往竹林深处探寻,只是不知不觉间,竟看得有些痴了,全然已忘了偷看本就是不好的礼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舞,听着那些乐声,渐渐地便全然忘了周边,忘了本来之行。此刻随着她的邀请之声转醒,才发觉她的身上虽没有妖魔之气,但从命盘之中,却悄悄透着些污秽的死意,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红颜多薄命,大抵便是如此吧?
“别误会,只是因为舞已尽。”或许是因为感觉到身后之人的迟疑,又或许是为了避免有着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她轻轻转头,侧着脸又说了一句。这是她与他之间的第二句话,却不是对话。
“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姑娘,只是刚好路过此地,被乐声和姑娘的舞姿所吸引,便不知不觉地停下步来,望姑娘见谅。”他走到她的身旁,对着她抱拳一礼,以示歉意。
“公子请坐。”她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接受他的道歉,让他不必拘礼。
“姑娘的舞,看似脱俗绝尘般轻扬灵动,细看之下,却又含着一丝丝的哀戚。这实在是让在下感到不解。”
“哦对了,在下复姓荀煌,名月炤,字遥光。未请教姑娘芳名?”他拿起了摆在面前的杯子,轻轻吹了吹青竹茶上冒着的热气。饮了小半口,他便放下了杯子,侧脸静静地看向她。
她长得,真美。他心里暗暗赞叹道。看着她的侧脸,卷翘浓密的睫毛,樱桃般的水嫩红唇,细致高挺的鼻子,吹弹可破的皮肤,如星海般深邃的眼眸,以及那举手投足之间,所散发出来的如仙绝尘般清丽脱俗的气质。
“这是我星月族的祭天舞,为的就是悼念逝去的生命。”她双手捂着手中的翠玉茶杯,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了一口。
“姑娘请节哀。”见她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想着大概是有什么隐情吧?荀煌月炤望着她,这么静静地喝着茶的样子,心里莫名地多了几分怜惜。
“它叫小花,是陪着我长大的小花狗,圆圆的胖胖的可萌了。我和我母亲,还有锐枫叔叔都很喜欢它的,可是,它就这么死了……”
“你知道吗,从见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跟它约好了,一辈子做好朋友。可谁又能想到,它的一辈子,却不是我的一辈子。”她放下了杯子,提起茶壶,往里面又倒了一杯。
荀煌月炤看着她,静静地没有说话。
“我希望,祭天舞能在星空给它带去祝福,让它在星海之中,不孤单寂寞,也不再受到欺负。我希望,它能幸福着,代替我们所有人幸福着,在星河的那一端……”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哽咽,几滴眼泪渐渐地从眼角滑落,掉在了手中的茶水里。
她用袖口擦了擦带有泪痕的眼角,拿着杯子静静地起身,走到刚刚跳祭天舞的地方,将手里茶杯中的水,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温热的茶水,混着点点地上的泥土,冒起了星星点点的泥雾。
“我们星月族有个传说,将带有思念泪水的茶,倒入跳过祭天舞的地方,可以将思念和温暖带到星河的那一端……”她抬起了头,望向了远方的天空,手中的茶杯被她紧握得发出了些细碎的摩擦声。
“今天是小花的生辰,现在却变成了它的生忌,是我害死了它。”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族里的人突然闯了进来,说我是天破命数的不祥之女,所以想要赶我走,更有人想着要杀死我。小花为了保护我,被那个阴险恶毒的老头幻辰夕杀死了,就那么用毒针给活活毒死了。”
“小花还那么小,还差几天便能到它的生辰,还没能吃到它最爱的草莓松泥……”她咬着下唇,却始终无法强忍已经决堤的泪水,剩下话尽数如鲠在喉。
两行清泪翻涌而出,落在她脚边的泥土上,一点一点打湿着地面。荀煌月炤静静地看着她的背,仍旧没有说话,心里的怜惜却更深了几分。
当日下山之际,师尊曾对他说过,凡尘滚滚,人心何其险,最难预测的便是对利益的贪婪,以及人心的算计,所以为人行事都不要忘了本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一个陌生人说这些。按道理说,我现在是一个藏匿之人,对你应该更有戒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憋不住了。心太累太累了……”
彼此之间安静了许久,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继续沉浸在悲伤之中,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和尚未滴落的泪珠,握着手里的杯子,转身向他而立。
“天破命数原本就是一个传说,我师尊说,每逢天命之数出现,才有可能对应地出现天破命数。而当天命之数太弱,天破更是不会出现。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人亲眼目睹过这个所谓的天破命数。”
“究竟是传说,还是真有其事,依我看,还不宜太早定论。”
“而且师尊说的,这天破命数就算真的出现,最终能不能成为一颗危害天下的毒株,还是看这命数之人的选择。如果为恶,则越恶。如果为善,却越不恶。”
“哪怕姑娘真的身负此等命数,但能为一只小狗去跳一场祭天舞,能如此伤心落泪之人,我不相信,姑娘能是为恶之人。”
“所以哪怕命格在身,不去为恶,最终也就最多能算个命格较硬之人而已。既不危害天下苍生,何来不祥必杀之说?”
他站起身,与她相视而笑。微风过,吹起他们的衣裙,抚过他们的脸颊,似不带一点尘埃。
“谢谢你。”她微笑着向他谢过一句,语气轻轻地,只能听出些感激,并无其他。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已悄然落入自己所谢之人的心房,哪怕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一见为君倾,她对他心怀感激。
本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奈何磐石有情,落花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