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鬼子长了一脸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和粉白色的秃顶形成鲜明的对。照，给人一种阴差阳错的视觉效果。如果做一个移植手术，将他的脸皮和头皮互换一下位置，就会有一颗完美的脑袋诞生在他的脖子上。他的举止总体上还算高雅，看上去颇有些绅士风度。石油鬼子见到乌云索娃时，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蓦地放射出两道异样的绿光。乌云索娃并不是一个妖娆多姿的女性，她的魅力主要源自一种内在的气质，那是典型的草原气质，淡雅而高远，缥缈而神秘，宛如一朵飘拂在穹苍里的白云，亦真亦幻，稍纵即逝。尤其是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石油鬼子感到十分困惑。他很快就有些胆怯了，觉得自己是在面对一位从冥冥中走来的女神。这位女神不但能够给她所经过的地方带来恬静，尊严和祥瑞，而且还能让一切的邪念在萌芽状态中寂灭。就在石油鬼子决定要收回视线的一瞬间，那两道绿光正好与乌云索娃的目光相遇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碰撞一下子洞穿了她脆弱的外壳，闪电般地触及她纯洁的心灵深处。她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绿光，哦，是在电视里见过的，红外线拍摄的盗猎者和猎物的目光正好就是这种颜色。乌云索娃迅速地收回视线，像遭了芒刺似的，一身的不自在。苏日娜用胳膊肘蹭了一下她的软肋，暗示她要沉住气。乌云索娃此时真想变成空气从这里蒸发掉，可一想到蒙克图还急等着用钱，就只好耐着性子坚持了。她的拘谨和羞怯使石油鬼子如梦方醒。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原来只是一位凡间女子，甚至是一只等待宰杀的盖羊，于是，刚刚寂灭的邪念再次复活，那种在精神上压倒异性的勇气便也随之复活了。
为了缓和一下矜持的气氛，石油鬼子吩咐佣人上了一些茶点，三个人边喝边聊。石油鬼子问：“小妹今年几岁啦？”
“十八一一不，是十七周岁。”这是乌云索娃平生第一次撒谎，内心深处的自责使她显得有些惶恐，但还是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勉强地说圆了一句话。
“我很喜欢你。”石油鬼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咱们继续聊吧。”
乌云索娃做了最后几秒钟的心理挣扎之后，轻轻地将头点了两下。石油鬼子拿眼乜了一下苏日娜，说：“你可以走啦。”
苏日娜站起身，眉飞色舞地说：“先生，那个……”
“噢，我差点给忘啦。”石油鬼子边说边从皮夹里取出一叠钞票递给苏日娜，“给，这是一千块。”
苏日娜接了钱，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告别了乌云索娃，一闪身就出去了。
石油鬼子目送了一下苏日娜，便又转向乌云索娃。石油鬼子说：“具体的情况，我想，你的朋友都对你说啦。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免得今后出现什么误会。好朋友明算账嘛。”
石油鬼子详细地交代了双方应该履行的义务，就驾着一辆奔驰牌轿车将乌云索娃送回到乌云书屋。石油鬼子临别时说：“明天上午九点钟我带你到郊外去看风景。九点。你等着，我来接你。”
在接下来的十多个小时里，乌云索娃还是不停点地奔波着，尽管她知道这样的奔波已经不大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乌云索娃心想，只要能筹集到一万元钱，哪怕五千也行，明天就可以找个借口拒绝石油鬼子了。可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是熟人，结果还是没能借到一分钱。这些年差不多每个人都明白，借钱几乎就等于送钱，有谁愿意将自己的钱白白送给别人呢。当乌云索娃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砖厂的时候，雷厂长正在办公室里跟几位工头谈烧砖的事。见进来的是乌云索娃，雷厂长就将几位工头打发走了。雷厂长多少有些惶恐地说：“哎呀，是哪股风把你给吹来啦。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面啦。要是在大街上我都不敢认你啦，你比原来更漂亮啦。”
“谢谢雷厂长夸奖。”乌云索娃说，“我……”
“嗳，什么厂长不厂长的，你这话可就见外啦。”雷厂长打断她的话说。
雷厂长取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冰红茶放在茶几上，说：“快坐快坐，先随便儿喝点儿，一会儿我请你吃晚饭。”
乌云索娃拘谨地坐下，用略带恭敬的口吻说：“晚饭就不麻烦你啦。我是有事儿来求你的。”
“有事儿你就直说，”雷厂长说，“只要是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想跟你借点儿钱。”乌云索娃说。
“借钱？”雷厂长迟疑地问，“借钱做什么？借多少？”
“我有点儿急用，”乌云索娃说，“想借一万。”
“一万？”雷厂长惊讶地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实在是万不得已。”乌云索娃说，“你知道，张口求人也是件难事儿。”雷厂长思索片刻，用异样的眼神瞅着乌云索娃说：“我也是刚起步，手头没那么多钱。要借，也只能从厂里头考虑啦。”
“借厂里头的钱更好，”乌云索娃说，“适当地算点儿利息也行。一年以后我保准还上。”
“砖厂可不是放高利贷的单位，”雷厂长说，“咋能给你算利息哩”
“有什么条件你照直说，”乌云索娃说，“只要是能借上钱，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那就好，那就好，”雷厂长说，“那我就照直说啦。我们厂可是没开过给人借钱的先例的，连本厂的困难职工也没给借过一分钱。所以嘛，给你借钱，我是要担一定责任的。也就是说，你得有点儿表示才行。”
“行。”乌云索娃果断地说，“厂里头给我借一万，我立马就送给你一千。”“我不是那个意思雷厂长说，“乡里乡亲的，我咋能乘人之危哩。”乌云索娃这时已经明白了雷厂长的意思，但她料定，雷厂长是不会赤裸裸地将心里话挑明的。于是，她一本正经地追问道：“那你到底要叫我咋表示？”雷厂长被问得有些无奈，他琢磨了半晌，便不动声色地说：“用女人的方式表示表示就行啦。”
“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不能乘人之危吗。”乌云索娃说。
“这咋能算乘人之危。”雷厂长说，“不瞒你说，想跟我好的女人多的是，排队都排不过来哩。我只是想给你点儿面子。要不，你平白无故把钱借走，自个儿心里头怕也不好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想跟你好的女人那么多，你也不在乎我这一半个，”乌云索娃说，“你就不要为难我啦。”
“这你就不懂啦，乌云索娃。”雷厂长说，“女人各有各的滋味儿，多多益善嘛。再说啦，你又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你是女人里头的佼佼者。伎佼者，你知道吗。你那一亩三分地儿，比别人的十三亩地都值钱。”
“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为蒙克图借钱的。”乌云索娃说，“蒙克图父子可是你的大恩人，他在北京遇上了困难，凭良心，你也该帮这个忙吧。”
“你这话可就跟不上形势啦，现在是经济时代，经济也就是钱。良心，一斤能值多少钱？”雷厂长说，“再说啦，就算是我欠了情，欠的也是蒙克图的情，我总没欠你乌云索娃的情吧，咋能轮到你说三道四。”
“好好好，闲话就不说啦。”乌云索娃斩钉截铁地说，“一句话，借还是不借？”
“借。”雷厂长也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今儿晚上你得睡这儿。睡一个小时也行。到时候，我用车把你送回去。”
乌云索娃站起身，无奈地一甩手就想离开，她甩手的姿势显得有些乏力。她刚将一只脚迈出门槛，就被雷厂长叫住了。雷厂长说：“先不要急着走，事情总还是有商量的余地嘛。”
乌云索娃回过头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雷厂长。雷厂长长吁短叹地说：“你大老远来啦，就这么空着手回去，我这心里头，真有些儿过意不去。”
“那就把钱借给我吧。”乌云索娃说，“我会一辈子念你好的。”
雷厂长从裤兜里摸出二百元钱，说这点儿钱你拿着吧，算白送的。
“白送的钱我一分也不能要。”乌云索娃说，“再说啦，那点儿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这阵儿手头就有这么多。”雷厂长说，“不过一个人凑二百，五十个人不就凑够数啦吗。十个老婆一丈屄一迁零合整嘛。”
“该找的人我都找过啦，”乌云索娃说，“一分钱也没凑上。”
“要不这么着吧雷厂长说，“过两天我要请几个外地老板吃人肉宴，要是你能铺身助兴，我就把钱借给你。”
“人肉宴，铺身助兴？”乌云索娃诧异地问，“你是不是想吃我的肉？”
“不是不是，”雷厂长说，“咋能把话说得那么瘆人。人肉宴只不过是一种叫法，其实吃的还是羊肉鱼肉。人肉嘛，只是叫人看的。”
尽管雷厂长的语气十分和蔼，乌云索娃还是有些胆战心惊。她知道，雷厂长从小就爱玩生命游戏，并且常常从一些生命的灭亡中获得快感。她甚至觉得，是上天为了惩治某一些生命，才特意将他安排在这尘世里来的。惨死在他手下的小动物不计其数，但最让她难忘的是杀害跳鼠的那一幕。
跳鼠原来是草原上最活跃的一种动物，体型和动作都酷似澳大利亚袋鼠，只是浓缩了许多倍。它的个头比田鼠稍大一些，常常是昼伏夜出，凭借修长的后腿和尾巴不停地奔跑。它有着神鬼莫测的弹跳力，奔跑起来便酷似飞翔。这样，它便得了一个飞鼠的绰号。有一次，雷改革用铁锹从地底下挖出一只不幸的跳鼠，用铅笔刀割开它后腿上的皮肤向里面吹气。这是牧人们剥羊皮时惯用的一种绝招。牧人们吹气时，嘴里总是噙着一口白酒，这样吹过以后，不但羊皮好剥，据说羊肉也好吃得多。但雷改革知道，跳鼠的肉是不可以吃的，他给它吹气，只是为了好玩而已。那跳鼠被吹得触目惊心地膨胀起来，最后变成了皮球的模样，他便用细线扎住刀口，逗着它在草原上奔跑。这样一来，跳鼠哪里还能跑得动。这样一个纵横原野的精灵，那一刻已变得异常迟钝，只能围着一颗硕大的肚子不停地画圆。它用惊恐而又迷茫的眼神看着雷改革，仿佛觉得他就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主宰，要不然，怎么能将自己变成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怪物。雷改革坏坏地大笑着，不时地将它拾起来，再砸向地面，跳鼠便像皮球似的反弹起来。起初的时候，它大概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可渐渐地，复又变得惊恐而迷茫起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原来不是天堂，而是地狱。他在陆地上玩够了，又将它扔进巴盐淖尔湖里，兴致勃勃地观赏它那笨拙而狼须的游泳姿势，并不时地捡起岸上的鹅卵石向它砸去。在一颗鹅卵石击中跳鼠的当儿，它的皮肤忽然间发生了爆炸，在湖面上掀起一片白色的飞沫。爆炸后的跳鼠一下子灵便了许多，迅速地调转头向岸边游来。雷改革还在不停地投掷着鹅卵石，想用起伏的波浪阻止它前进。经历了一番枪林弹雨般的考验，这个顽强的小生命终于爬到了岸上。此时的雷改革已玩得兴味索然，便一脚结束了它的全部苦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