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暖的
书是火炉,盛着好些温暖的火种,文字便是。
在古代人的眼中,文字太圣洁,读书人尊崇它,不读书的文盲尚且还要将它捧到灶炉里去火化,绝不敢糟蹋了。至今,我们虽不说它是物外的恩赐,但至少认为它是圣贤的发明,尽管我们一直强调文化是劳动人民创造的。然而,在现代人的心中,它又俗贱起来。我们也不说它是一盘盘精美的肴飧,那样的话,吃下去就变成了秽物,大有侮辱书香之嫌;我们说,文字就是一颗颗火种,是世界上最能经受风雨的光明之源。
你也许要说,书中的文字也不仅仅是微火的温暖,它还可以是人类的另一类太阳,或者月亮。
没错,因为有了这璀璨的太阳火月亮,我们的思想才被镀上一层智慧的光芒。被蒙昧和世俗包裹得太久的人们,忽然从中得到些许照耀和爱抚,那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我读着,想着,竟又把它比作棉,一株从土地上长出新绿而又在太阳下开出花来,并且在我们身上结出温暖果实的植物。棉,古称“吉贝”,—种多么好的奇珍,或者叫做“最好的钱”。“吉”,洁者;“贝”,财也.这种最干净的钱,远离铜臭,其价不可沽,其利尽可图,其乐尽可享。试想,陆放翁雪夜读书,身披一件棉袄,于是摇晃着脑袋发出“奇温吉贝裘”的赞叹,是何等惬意!
大凡把文字玩得异常熟练、玩得巧妙绝伦的高手,便都叫做文学的巨擘了。单是这支高举的手臂,或者行走的狼毫,就巳经叫人心生敬意、五体投地,何况像韩柳欧苏那样的奇才,不是上苍派来的渡者,便是日月凝聚的精华,他们把文字像砖石一样砌成高楼大厦,像流云一样布成海古蜃楼,像美玉一样琢出珠光宝气。你不对他们俯首,你一定会对他们笔下的文字称臣,因为你这一辈子永远只有艳羡的份儿。
我在冬天夜读,就常常被书中那些文字的意蕴温暖着,被那些巧夺天工的布局和技艺引诱着,如置身于秋天的一望无际的棉田,在大片大片雪白的棉桃簇拥下,我似乎穿透了寒冷与黑暗,觉得这世上竟然没有了寒意。眼前尽是一些欢笑,一些絮语,一些飘着雪白胡子的哲人在孜孜布道,一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在幸福地吐奶。人活着如此充实,如此温馨,是因为有了叫做“书”的这样一副屏风,把寒冬隔在季节之外,把收获纳入灵府之中。
对于一个拒绝读书的人,我不知道他除了享用空调的温暖以外,还有多少文字的温情让他沐浴与消受。正如林语堂所说,读书的享受素来被视为有修养的生活上的一件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机会享受这种权利的人们看来,这是一种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当我们把一个不读书者和一个读书人生活上的差异比较一下,这一点便很容易明白。林语堂认为,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他只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几个朋友和相识者接触谈话,只看见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可当他拿起一本书时,他立刻走进了一个不同世界,他立刻接触到了世界上一个最健康的人。
这话说得叫读书人感恩戴德。不读书的人,你的乐趣在此不可同日而语!
在薄冰初凝或雪花纷落的时候,打开一本好书,完全可以说是打开了一扇心灵的小窗3此时冰天雪地受到了冷落,雪花化作了洁白的丝绵,先人的智慧和当代人的预言,都是一朵朵争相绽开的棉桃。你翻书的手指,不是在打开一张张书页,简直就是在采摘新棉,在掂量你期许的收成;你面对的也不仅仅是一行行文字,而是一条条沟垄,一块块田畦。我们只看见劳作的人热气腾腾,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因遇上寒风而退却。
我为那些将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冬夜虚耗掉的人感到惋惜,为他们浪掷光阴如同浪掷千金一样的行为感到痛心。固然,网络便捷了获得知识与信息的途径,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得到的条目以及内容,无须“食指大动”,仅将鼠标轻点就可以得到比书页更斑斓悦目的界面,可是没法安静下来,让灵魂来一次畅快淋漓的“舞雩”,没法让灵气氤氲于浩浩书香,将人生提炼成一首深刻而精粹的断章或绝句。
我读,故我说。书中,目光和文字、文字和心灵彼此偎依着,走过又—个冬天。
窗景
夏天的清晨,怎么看都是一首清新的诗,碧空流韵心,清朗的,是在梦中刷新了的。
有隔邻更早的鸡鸣响起,清脆的,短促的,像小号。树还是昨日的树,但是叶子仿佛更绿,馨香也更浓郁——每天清早你都会发现,世界上再也没有一棵昨天的树。
一老妪起得也很早,怀抱一蔸柴火,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去。炊烟,是这个早晨熟悉的问候,它向次第打开门来的人招着手。
一只猫,匆匆穿过园子里的瓜架,它可能瞄准了一只小青蛙,或者一只蚂蚱——叫春的季节已过,它现在看重的是口福之类的物质生活。
第一个熟人从我窗下经过,低头,抬头。我对他挥一挥手。他赶路的劲儿,就好比一头老牛,虽慢,却沉实有力。在那挥手之后,每一个路人都将可能成为熟人。
一个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一朵花,开在昨夜的玻璃外面;一滴露珠,完成了一场生命的圆融。
尽管梦有些残缺,风里也还带着暑热,但这宁静是我的,鸟儿的几行俳句似乎也是唱给我这扇晓窗的。
我喜欢夏天的清晨,喜欢一只虫子思考好了才开口发言;喜欢丝瓜垂挂下来,在缄默里吊臂膀,练身段。
正在扯蔓的是园子里的苦瓜,那青青绿绿的藤与叶不会长成一条格言。清凉的苦味是一种日子,在太阳下,苦涩为甘甜守望。
一段距离,是一段不错的回味。城外没有了多少绿地,就像磨砺过的心外没有了多少奢望。
居然有一头牛,憨厚地作客城里,眼睛却回望来路。没有了鞭子与斥,一阵汽笛,将吞没乡村的反刍;一条牛绳,牵起故乡渐远的话题:
标语似乎淡了些,过时的横幅垂垂老矣;更新的,是在夜幕下挂起帘子。我们这个城市,不是因为害羞才高高挂起那些喧嚣的帘子,就像一汪湖泊,不是因为羞怯才生长出葳蕤的杨柳和披覆的水草。
一个孩子在树下晨读。一个收破烂的老人在垃圾堆上翻检。一个少妇在公园旁边为她的婴儿哺乳……
应该有一辆洒水车经过,那熟悉的音乐,像疮痂上丝丝的痒。太阳的金手指,能够触及灰尘、垃圾和乞讨的声息。生活在真实里,转身总会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阵晨风刮起一张纸片,那是一个孩子昨晚写的作业的一角。“妈妈,我想飞!”现在,他也许还在梦中,然而他的愿望已经张开了双翅。
早晨,我还看见了秋天和冬天,从石榴树上,从白木槿上。旷远的天边,火烧云刚被点着,可能不是用我们这个城市高矗的烟囱,那巨大的火柴棒。
窗口太小,故而,和我们在一起的人渴望过着小日子。
呼喊的石头
早先读《论语》的时候,也许年轻,也许受老一辈先读者的影响,觉得孔子的思想很入世,很实用。当读到法国哲学家布莱瑟·帕斯卡的一些作品,接触到他的哲学思想的时候,便觉得孔子只是孔子,儒家学说多少有些“愚家”意味,天真里多了臆想,说教中少了超迈。帕斯卡则不同,他的思想不只是像有人说的那样“像流星划过天空,给人带来影响”,而是霹雳,是长虹,是横越天地纵贯中西的哲学电波。帕氏一出,世界上便有了另一种人,一株思想的芦苇。
就学问来说,帕斯卡毫无逊色地堪称全才。
在数学领域,他对概率论、组合论、圆锥截线、加法计算器制作等,均有精湛的研究,且成就灼烁,显证是1791年出版的《数学著作》一书,虽然该书出版时帕氏已经去世百余年了。
在物理领域,他对真空、气压、液压,都有极其重要的实验,发现了著名的“帕斯卡定律”。至今,中学课本上还附有这个定理的原理来由和帕氏头像。
在政治领域,他一生反对正统教会——耶稣会。《致外省人信札》是帕氏站在冉森派立场,为反对官方正统教会耶稣会而写出的战斗檄文。后来官方和正统教会迫害“异端”,冉森派的一些主要活动家们开始妥协,然而帕斯卡毫不动摇。他认为在摧撼人类思想之柱的压力面前,不应该改变信仰,不应该见风使舵。对那些已经准备响应官方的冉森派信徒,帕斯卡说:“如果这些人还保持沉默,石头也要呼喊了!”
在宗教领域,他是一个天主教徒,却加人了与基督新教比较接近的冉森学派,后人整理有《帕斯卡哲学和基督教著作》。由是,称他为神学家也许无可非议。
在哲学领域,他对哲学问题有多个论域的深刻思考,代表作《思想录》以至被称为西方的《论语》或《吉檀迦利》。说到哲学思想,帕斯卡却是一个生活在近代,但有着“轴心时代哲人气质”的思想家。(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过,公元前5世纪左右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评论界大多认为,帕氏的哲学思想,他的“轴心时代”的精神气质,可以概括为自公元前八百年至二百年间,人类开始自觉到人之为人的文明程序,即包括中国的孔孟老庄、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生活的这一时代的思想源流。它探讨人类存在的根本与实质,人在宇宙中居于怎样的处境,人类应该建构怎样的道德关系等。直至今天,我们的哲学家依然无可避让地要再次翻越先哲们越过的这一道道峦川,并将仰望着哲学天空的这一颗颗耀眼的星星。
帕斯卡无论在科学研究范畴还是人文思想领域,都给我们留下了难得的精神财富。他的存在,使这个世界毕竟有过那么一阵痉挛,虽然他是个传统的乃至保守的折中主义的思想家。
就其《思想录》而言,其形制上虽然形同(论语》,由近千条灵思睿语汇聚而成,其内容则闪耀着西方哲学史和思想史的烛天光焰。我们常听到这种说法,假如遭遇一场大火,必须从中抢救一本法国人写的书,那么这一本书,可能就是《思想录》。伏尔泰也说过,在一些不朽的争论者之中,只有帕斯卡留存到现在,因为只有他是一个天才,只有他还屹立在世纪的废墟之上。可见“帕斯卡思想录”的价值所在。
帕斯卡认为真理不是唯一的,而是矛盾存在的。他置身怀疑主义的立场,对真理问题冷静思考,最终指出,没有什么人能够穷尽真理。理性有限,世界无穷,精神意念随形赋物,人类经验触须万端,因此人应该保持谦卑。他说得真好,很客观,对一些动不动就教训人的所谓思想家或哲学家,是一个良好的提醒。
帕氏对人的尊严和价值问题思考的结果,是人具有思想,人是因为思想而伟大的。“我们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剔除思想。人就是一株普通的芦苇。因为思想的复杂,人类理性就不能完全处理人类自身的无比复杂性,理性并不万能。
帕斯卡用天才的头脑,或者说用一块思考的石头在这个世界上呼喊着,碰撞着,他指出的“人应该保持谦卑”的警语,再过一万年也许还不会过时。
人是危险动物
我对记者内心充满着感激和敬佩,因为——我看见一只老虎在为另一只老虎舔着伤口,舔得那么哀怜,那么疼惜。这是记者在电视上为我提供的画面。
我看见一只鸟为另一只鸟的死亡而呆立,久久地,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它眼里的悲伤,如果看得见,那一定是饱含泪水的。这是记者在一次采访的路上捕捉到的镜头。
我看见有一个人家的猫伤了,主人想上去为它擦擦伤口的污秽,想不到它瞪着惊愕的眼睛跑掉了,尽管它跑得十分艰难。记者拍下这个镜头,让我看见了它眼里那种不信任的光,我心里怔了一怔。
我还看见了两条消息,都是发生在四川汶川地震灾区。一条是2008年10月3日,北川县农委主任董玉飞自杀身亡。北川县官方对董玉飞自杀事件发布了情况说明,《说明》详细分析了董的死亡原因,称“董玉飞的死与以下原因有关”:一是地震中因爱子遇难而遭受沉重打击。二是工作任务繁重,工作压力大疑似患有严重心理疾病。
另一条类似的消息是2009年4月20日凌晨2时,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在夜里自杀身亡。冯翔也在地震中痛失爱子,但他没有萎靡,因工作出色被破格提拔。据冯翔的哥哥说,分管宣传的他一次次接待,一次次讲述,一次次被媒体重提他内心巨大的隐痛。他实在没法承受这种无数次无条件的“重提”,只能选择退让。
这两个事件的悲剧原因似乎都可以归纳为,内心的伤口一次次被硬性撕开,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具有创伤性了。
我突然想起了前些时候看到的一个电视镜头:重庆某动物园里一只熊猫负伤了,记者拍摄它的伤情,管理员一次次把它抱出来,露出伤处,它一次次艰难地抗拒着,然而无能为力,最后,它终于把它全部的力量集中在它那两排好看的牙齿上了……
跟着,又想起一则国外轶闻。美国一家动物园里,没有一只动物,笼子前面单单挂了一面镜子,上书一行大字“最危险的动物”。
妙就妙在这面镜子,它让人们从里面看见了自己,原来人类自己就是最危险的动物。
人类的危险不单体现在他们把这个地球弄得怎么样了,不单体现在把这个地球上的动物们驱杀得怎么样了,把这个地球上的资源掠夺得怎么样了,把传统文化和文明遗产糟蹋得怎么样了,人类的危险,还体现在将自身灵魂的安全驱赶到了悬崖绝壁,将人类本身那么一点可怜的善良和隐忍都挤压得面目全非。
人类自身的危险基因也是可以裂变的,可以随着人类的延续而扩散成一种病毒,继而影响同类,危害同类。作为健康细胞之一的善良和隐忍,其抗拒能力何其微弱,因此,生命的崩溃是迟早的事。
撕开别人内心疼痛的伤口,进而展示这个伤口,甚至给这个伤口重新着色,甚至撒上一把盐……我不能不闭上眼睛,尽管我也曾经欣赏过这种展示。当董玉飞和冯翔们掩上疼痛的灵魂伤口而稍事安息时,我们的新闻媒体庞大的队伍正在整装待发,脸上焕发着奕奕神采走向汶川,走向灾区。我想,倘若我是一只大熊猫,面对炫目的闪光灯和长长的话筒,会不会认为那也是一些危险的动物呢?至少,他们中的少数是不懂得怜惜和隐忍的。
从看阅兵到观海潮
新中国60年华诞那天,上午看了盛大的阅兵式及游行方阵表演,其规模宏大、气势浩大。几乎超过了去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
前一个晚上,闲来无事,想到明天就是国庆节了,于是匆促填写了一首《满江红》词,其间说“步履铿锵惊世界,银鸢矫健冲霄汉”。当第二天看到检阅时的真实场面,目瞪口呆,心下惶然,遂觉得这首词不能表达万一,同时也为网络上的那些应景之作而感到拙劣无力。
由是想起了潘阆的《酒泉子》词:“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这首词写得何其壮阔,“来凝沧海尽成空”说的才到位,而“梦觉尚心寒”又为看潮做了很好的烘托和映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