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切地听到晨曦在歌唱。
这是一个大嗓门的歌唱,尽管有好多人并不在意。晨曦的歌唱是天地在共同发声,是宇宙在吐纳宏气,是所有星体在为他提供音符和旋律。晨曦的歌唱让人惊魂动魄,使人间物耳聩顿聪。
晨曦在歌唱。辽阔天际的上唇,无垠大地的下唇,发出旷古一新的声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响起,一路跌宕生姿,一路鳞浪灼灼,每一双眼睛都是聆听的器官,每一只耳朵多事接受的器具,每一颗心脏都是感应的灵府。晨曦化胎元为乳白色的音符,在广袤的空间弥漫,扩展,消散,直至融入每一株草木、每一个躯体或者每一条血管。
我站在家门口的稻场上,极目晨曦的灿烂音色,倾听黎明的全心昭告,感觉到每一个日子的到来,都是人生的一次隆重洗礼。哪怕天空隐晦了亮光,哪怕浓云遮蔽了华彩,我仍然听到一种巨大地声音从天的那边传来,从夜的尽处传来,像一个青年在山岗上吹响了洞箫,或者一个乐师在古代弹响了一只箜篌(尽管拿东西我至今从未见过),我身体里的活力与激情一下子就被释放出来,我甚至觉得这个日子独独为我提前设置,在别人尚待酣睡的时候,我醒来,走来,抬起头来,我注目东天,多想裁下一幅晨光的素宣,斫竹为笔,蘸泉为墨,画下这绝尘脱俗的音像,留给日后可能出现细雨霏霏的心空。
以声音作为音乐,只是人的一种机械二古板的定式。其实,世间万物无不可以为佳音妙乐的源泉。温度、颜色、味道,甚至感觉都是音乐的载体。唐代诗人皎然在一首《效古》诗里写道:“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诗人着一“辟”字,正是懂得一种亮度可以像时空一样打开,可以像流水一样支使,也可以像画幅一样折卷。中国画里写声,不是有“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踏花归去马蹄香”吗?那是何其巧妙的构思,又是何其形象的联想。白居易由一截树根的形状联想到一匹奔马,接着他就仿佛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宁静中某种强悍的力量在击节。南朝有个诗人叫王韶之,他在《宋四厢乐歌?食举歌》里说过“晨曦载曜,万物咸覩”两句话,其中“载曜”就很新颖,他的意思是说晨曦能够承载日、月、星等天体的光芒,正是这光芒把万物照亮。那么,何妨说,这“曜”就是音符,就是晨曦歌唱的悠远而嘹亮的旋律。
能够歌唱的事物总是令人愉悦的。由是,我想起了我那位堂姐精心编织的藤条器物,那些器物诸如笸箩、果盒、碗垫、提篮和鞋架等,都是能歌唱的物什。堂姐是一位哑巴,她的语言的天空总是漆黑的,只有她的微笑一如那晨曦,璀璨着我幼年的心智。多年以后,我默想,我能一如既往地早起,也许源于她在黎明时分就打开了门,迎进来那第一缕晨曦。而那晨曦又照亮了我的眼睛。人的一生,总有那些细小的事情在悄悄影响着你,比如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件物体……我那时想,堂姐不能说话,她的语言的精华都凝聚在她手中的藤条上了,那些堆满堂屋的大大小小的寨器,分明就是乐器,哪一件都能拿起来吹奏出别样的乐音,在黎明,它们和晨曦一起歌唱;我还曾想,大父家的日子就是因这些藤器而生色的,堂姐分明就是一位音乐家,或者歌唱家。
后来看到智障指挥家舟舟的指挥,我才发现残疾人的天才早已藏在他们那被人们不待见的畸形中。稍后,我给学生教授《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和《再塑生命的人》,重新认识了海伦·凯勒,也对黑色的眼睛能够发现白亮的光明这一哲理有了更深彻的体悟:当张俊鹏——北京书画院副院长,一位聋哑书画大家,却创造了虎画绝技的奇迹时;当邰丽华——《千手观音》的舞蹈代表,创造了被现?求将该节目定为每年春晚的保留节目时,我就像面对东边的地平线,看到即将喷薄欲出的朝阳,血管里的热血早已化为激动地呼喊,我在为消弭了一个个日子而羞愧愤懑的同时,也在一遍又一遍地默诵陶潜的《闲情赋》:“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那一个个身影从我眼前闪过,包括我的堂姐,她们对自身的改变多么像黑夜黑夜诞生了黎明、昏晦分娩了晨曦啊,我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想努力寻觅出一点儿什么亮点来,尽管有很多动作是笨拙的,或者徒劳无益。
倘若认为机遇是一枚子弹,那就意味着它稍纵即逝,永不回头。我似乎要伸出手去抓住什么,也许它就是一枚子弹,或者一缕晨曦。当我的四位病人相继因病去世时,我刚刚高中毕业,面对未能确定的职业一筹莫展,沉重的经济压力和情感压力一度是我无力伸出手去抓住什么,更何谈一枚机遇的子弹或晨曦。给我一股强的精神力量的是我的初中同学,跟着到处演讲和宣传,多篇通讯和特写经由我手写出在报上登载,我开始与文字相亲相近,成为文学的俘虏。
一颗孤独寂寞的心从此趋附歌唱。
一颗孱弱和表浅的小草从此开始遥望春曦。
今天,我仍然早起,为的是倾听晨曦的歌唱。我再次捧出一本小书,这第四本散文集,并将它命名为《晨曦在歌唱》,为的是铭记五柳老人的告诫:悲晨曦之易兮,感人生之长勤。
我要和青年朋友们一道,洗耳恭听晨曦的歌唱,那是世间最激动人心的盛典!
白露的姿态
白露,是一个节气,在处暑之后秋分之前。我这里说的是一种物质一一白色的露水。当然,如这么直白地表述就韵味全无了,白露不仅仅是单纯的“白”加“露”,她是一位娇小的乡下女子,踏着可人的秋风,沿着半青半黄的草木小径,一路朝秋晨走来。
白露是有姿态的,她即使停驻在那儿,在草叶的尖尖上,在荷叶的圆盖中,在谷穗的锋芒间,那盈盈的台步,那皓皓的明眸,甚至那圆融的心思,都是无法遮掩的。白露是秀女,秀在雅洁,哪怕伴在粗粝的荆榛丛莽边,落在委顿的枯叶衰枝上,她也不失亮丽的眸子和清浅的笑靥。所以古人专门为她设置了一个节气,就像专门为一位名门闺秀定做了一套白缎的衣裳。处暑以后,天气转凉,人的心里那团火渐渐消散,盼望着秋风送来清清桂香与飒飒秋气,恰在这时,白露走来,她没有和谁预约,也没有向谁抛开一个媚眼,她清清静静,濡濡润润,团团圆圆,在你五更的窗前,或是夕下的花坛,微微地叹息一声:哎,就这儿落座吧。
我虔敬地恭维白露,赞美她的不俗与不群,实在有着自己的理由。很医院里一个星期了,寂寞难耐,只有在满目的白色中极力幻想秋葵的金黄、牵牛花的淡紫和紫薇的大红。一个读书人竟然手边没有一本书,而且连一个谈论文字的熟人也没有,煞是无聊。可是有一天早饭后,我照常打吊针,突然病房里闯进来一位女孩子,十七八岁模样,束着短发,上身着淡蓝的短褂,下穿紧凑的黑裤,急急喘着气径向我的病床走来。女孩手上并无什么水果糕点之类的探望礼品,却拿着两本书,两本近期的《散文》月刊。
女孩是我前几年教过的一个学生,现在医院不远处一家小店里打杂。不知她怎么知道了我住在这里,而且手边没有一本读物。这里恕我隐去有关她在我班上读书时,我对她的严厉批评的细节。我愿意将她那会子准备考会计证的想法披露出来,是因为她那眼神里,仍然满是当年在校时的倔强与执拗。我接过杂志,应该说是十分激动,也十分欣慰。一个早已毕业的学生,居然把她的并不喜欢的老师挂在心上,居然懂得别人的心思,投其所好地送来他渴望已久的读物,且是我常看的《散文》。我动容亦在所难免。
女孩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她转身出门,我大惊,她的裤管大半截都被露水打湿了,原来她走了不少小路。是的,到书店去很有些路,而从书店到医院更无公路,她一定是插山路来的。这一天,我没有把散文看完,我得慢慢地品读,就像品读那位女孩一样,仔细地读她的眼神,读她的话语,读她裤管上的白露。白露竟是可以读的,我原先并未发现呀。那沾在黑色裤腿上的白露,虽然看不见它的晶莹的光泽,也看不见它圆融欲滴的姿态,但是它带着成熟的山间野果的气息,带着飒爽的秋风的气度,带着温煦的秋阳的韵律,闪烁在这两本散文的字里行间。它不时地跳跃而出,又悄无声息地隐去,像一首无题诗,深刻地嵌在我的心壁上。
这白露清纯得不配用粗糙的文字来描摹,而那两本《散文》,我总不舍得当旧书报卖掉,留着它,就像留着草叶上的白露。在孤寂的日子里,想起有人在惦记着自己,这是一种幸福,尽管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于我,可谓刻骨铭心。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愿意腾出心里的一方空间,来珍存这份感受,一如秋天愿意让即将枯萎的草木珍存每一颗露珠,那是季节被感动的泪滴,是田园诗人遗落在路边的闪亮诗韵。
还有一幅画面,打开来,令我愧疚至今。8年前,我从岳母家启程,准备到学校里去。清早,我悄悄开了前门,不想吵醒她们一家人。刚走到菜园边,就见有个人影在菜地里。近前发现是岳母。她的手里已经抱着一大束豇豆,地边还堆着黄瓜和辣椒。岳母忙拦住我说,摘点菜让你带到学校去,不知你起这么早,还没够呢。我鼻子一酸,要知道那年岳母已经80多岁了,而且手臂骨折多年,一直未愈:她摘这么多菜,得多少时间!天没亮她就在地里摸索啊。我接过菜装进包里,一抬眼,看见她半身全湿,露水甚至洒落在她头上。
我走在去学校的小路上,同样是秋天的白露,也打湿了我的鞋袜。我知道这冷露的滋味,它不是黏附在腿脚上的那种沁凉,它是径往心里去的那种熨帖,像一粒粒玻璃弹子落在瓷盘里,溅起一阵阵心尖被碰撞的悠久的回音,缭缭绕绕,温婉久绝。
在寻常的日子里,被人关爱是一生最大的福分。
我怀想白露,很想从草叶尖上,从荷叶盖上,从谷穗芒上,扶她起来。她站立的姿态一定很美,很动人。倘若我能挥笔作画,我首选白露,让她以我心中最美的女人的形象,款款地走到你面前,她的浑圆仍是脸上的笑靥,她的洁净仍是灵犀的闪光。即使在白天,她也不会逝去,因为,我已经给她让出了位置,白露,你就在这儿落座吧。
秋天在高树
一株梧桐,一株香樟,几乎是对称地生长在我居处的门前。较远的地方,大门的正对面,是一株铁塔——广播电视信号接收塔。我之所以说它也是“一株”,是从它的姿势上来考虑的。它多么仰慕这两棵青葱的大树,尽管一株的叶子在秋天就要落光,而另一株则仍是那么碧意葱葱,仿佛在冬天到来之前它活得更加有生气有活力。铁塔这么无遮无掩地仰慕,在秋天,它很想保留一些什么或者删除一些什么,但它收回目光时,它发现自己却是赤裸的、精瘦的,除了骨架,一点儿血肉都没有;也许它有着内在的气息,那些信号便是,那些电磁波可能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运动,像呼吸,然而谁能告诉它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样的,它与季节变化有什么关系。
我从梧桐树下走过,或者从香樟树下走过,很多时候没有注意这两株树,它与我太近了,就像家人,很少能发现它们身上的美;而遥望铁塔,就发现它又高直又伟岸,似乎这一辈子再也不肯折下腰来。还有一点,铁塔在晴明的秋光下,在睦起的秋风中,它金属的光芒格外白亮,上面就像白露留下的足迹。潜意识的留意和不留意中,铁塔曾令我惊悚,而两株高大的活生生的树木却让我感到它们只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身影。
秋天的到来,秋声的响起,再也不能叫我对它们熟视无睹。
首先是梧桐叶落。这本土的梧桐,绝不是外来的枝叶细小绒絮纷飞的那种行道树,而是干挺叶阔、一躯冲天的青桐。它的叶子大若炒锅的姜子,边缘三角发叉,叶柄粗而硬,叶脉隆起,如一只劳作人的手。黎明或黄昏,风中一声脆响,那巴掌就拍在干硬的地上,仿佛大地也微微一含-然后留在树上的叶子们又呵呵一笑。其次是梧桐子落下来,细小音-如一支长曲里的几点辅音,那还是落在叶子上发出的,要是落在地上,就几乎杳渺无声了。梧桐子是一味名贵的中药,医书记载,能平喘滋阴,清肝养肺,生精乌发;也能用来食用或榨油。一般小树上是不会结出梧桐子的,需有七八年以上树龄才可以得到它。其实大树在秋天给我们的奉献实在太多了,只不过我们惯于低头捡拾它们的馈赠却往往忽略它们丢下这些东西的手势。
香樟在春天落过一次叶子,然后开花,那香味深入骨髓,几乎不能用嗅觉来感受,而需用细胞或基因什么的来吸纳。我在宜城三年,全都住在香樟园里,熟悉那种气息就像熟悉自家的门道。而秋天里它们则神清气定,压根儿不准备落下一片叶子,不仅不落下,反而绿光更浓郁,叶质更丰厚。你似乎在这上面感觉不到秋天的影子,正是这藏匿的秋天,反倒更成为秋天的另一个版本。它真的如同一首绝妙的好词,你读了它的上阕,进入其境,竟不知下阕却又是怎样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这正是它给我们带来的又一种秋天,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同时,又看到了一幅“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全新画面。
香樟静默着,风从叶子间经过的踪迹大概也都变成了绿色吧,秋天的绿风再吹过田野,吹过树林,吹过那些汗味的臂膀和喜悦的胸怀,那又是何等诗情画意的想象啊。试想,秋天倘若只剩下了全都落光叶子的树木,只剩下了收割后的田塍和地垄,还有几头四顾茫然的老牛,那情景多么落寞,那心思怎不愀然!为了弥补这缺憾,老杜就巧妙地就接了下一句:不尽长江滚滚来。神来之笔呀,原来还是自然帮了他的大忙,设若没有这样气势的长江之水,那一腔秋兴徒留“悲寂寥”了。
心下这么说时,那对面的铁塔愈发苍白而干枯,及至看到它的顶端,似乎就只有一根头发了。
不独小草一样的我们是这样,即便如那些发千古之悲歌的哲人或巨子,他们也常常将目光抬高,叹一声:秋天在高树!
固然,小草以及灌木,菜蔬以及庄稼,都想以极其诚挚的态度在秋天到来时展示自己,就是一朵野菊花,也想开出自己的绚烂,捧献心底的馨香,只是,能以生命相依托的,能举起描摹秋天之巨擘的,还是导些鲥木,还是那些落叶或不落叶的守望者。
小草的秋天是低垂的,那里荒疏、落寞,秋虫的低吟又给它抹上了倦怠的一笔。蝴蝶的软翅失去了对称,蚂蚱沿一茎枯叶走过去,还得从那儿返回来。在冷露寒霜的前奏下,谁也看不见天空,那么蔚蓝澄澈的天空。
于是,独自忖度,大到一个民族,小到有思维的生命个体,面对必然的或者偶然的霜露,是高昂着精神的气节,还是聋拉着生命的头颅;是血肉丰盈地大写着姓字,还是形销骨立地强撑硬挺着,在秋天,在任何一条突围的道路上,先哲们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我从秋天高高的树下走过,我此时的目光穿越一排又一排树梢,在天空恣意地抒写着。
再见了,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