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德青终于熬到了退休年龄,走出房地产公司售楼部的那一刻,她感到一身的轻松。她没有子女,又有自己的一份养老金收入。老公的事业也做得不错,不用瞻前顾后、劳心费神地去担忧老小们的事情。可以畅享迟暮里的那份,悠闲恬静、随心所欲的美好时光了。
可是,回到家里仅仅安稳舒坦地休息了几天,正在酝酿着出门旅游计划,丈夫裴薄启就来找上她了,要她去他的公司里上班,一起重新创业。
“你都腰缠万贯了,还不知餍足!十多间的楼房,三四套的商铺,名下的资产恒河沙数,上没有老人下没有子女,这辈子你用得完吗?”妻子埋怨、拒绝到。
“真正的事业还没有开始哩,就等着你来一起开创。”裴薄启悃诚的回答说,“我想你一定会全力支持我的。”
“我看你真是掉到铜钿眼里去了。你就不能见好就收,陪着我一起周游世界,玩遍名山大川、探寻名胜古迹;或伴我丝竹陶写、浅酌低吟、一觞一咏;或莳花弄草、宠猫养狗,我们一起‘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享受这人生最后的幸福时光吗?”
“我还记得,和你一起住在棚户区里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受人一饭之德,定当衔环结草以报。’如今我们已经有这个能力和时间,来做这件不忘沟壑、知恩图报的事情了。”裴薄启虽然语焉不详,但还是勾起了令德青的回忆。
令德青和裴薄启都不是在棚户区里出生的,但两人却有着相同的命运和遭遇——童年时就被亲人抛弃。
裴薄启的父亲是名年轻的中学教师,母亲是位目不识丁的贤惠妻子。她没有参加工作,却勤劳贤淑,在家相夫教子。裴薄启依然记得,他们的家就住在城乡结合部,家中的院子里养着一群鸡鸭鹅和两只白山羊。那时他很淘气,常常去拔那山羊的胡子。一次被发怒的山羊踢到,还准备用羊角来顶撞他。母亲听到了哭喊声,急忙从灶披间里冲了出来,把山羊赶走,将他抱在怀里,逗着哄着,又拿出糖果来安抚他。
就在他第一次带上红领巾,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时,一群陌生人闯进了父亲的书房,要将父亲带走。母亲冲上前去阻止,却被人拦在了院子里。后来母亲去了父亲的学校,打听后才知道,父亲是在和几位愤青的教师一起议论时,也说了几句赞同的话。这件事被学校领导暗中上报,父亲作为同案犯,和那几名教师一起被送去了劳动教养。裴薄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
为了养家糊口,母亲也开始下田劳动。晚上,她还要替人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日夜思念着丈夫,期盼着丈夫能够早日归来。长期的压抑,积郁成疾,那时也没能及时地得到治疗。二年后,年轻漂亮的母亲,变得疯疯癫癫的了。一天她又说要出门去寻找丈夫,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有社员路过时发现,母亲已经淹死在河塘里了。
裴薄启是被舅舅领着,送到了棚户区里的姑姑家。姑姑是个相信菩萨、淳朴善良的家庭妇女,家中还有二个表姐和一个表弟。在姑姑的监护下,大家相处融洽,裴薄启也得到了姑姑的怜惜。在姑姑家中,他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蹉跎时光,接着就来了上山下乡运动。按照那时的政策和年龄排序,他完全可以留在SH,那么表弟就有可能要去农村。姑父当然不会同意,要将他逐出家门,裴薄启只得报名去了农村。
本来是想一辈子扎根在农村的,却偏偏遇上了返城风。裴薄启被裹挟着回到了城里。这时家中的情景,早已今非昔比,没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姑父已经去世,姑姑中风在床,大表姐在家里结婚,二表姐也刚刚返城,家里还有一个成年的表弟,连打个地铺的空间也没有了。好在对门的邻居仗义,暂时收留了他,并出面和表姐夫交涉。表姐夫这才被迫同意,让裴薄启在屋外的过道里,搭建一间仅能安放一张睡铺和一张小饭桌的简陋披间。建造时材料不足,只用了一些残砖断瓦、烂柱子、破油毡,绳枢瓮牖也算是有了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
入了户口,居委会也给他做了安排,让他进街道里弄生产组工作。也正是在这个生产组里,他认识了妻子令德青。
令德青一出生就由外婆领养。读到初中时,家里发生了变故,外婆再也无力抚养她了,就将她送到了棚户区里的奶奶家。爷爷奶奶满脸羞愧、极不情愿地收下了她。但是对她的生活、学习,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因为,她是个难以启齿的私生女。邻居们非常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她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上学时,她经常遭到顽童的泥巴或小石块袭击,还遭遇了学校旁边的恶少凌辱。受着大人们的教育和行为影响,棚户区里一些年龄稍大的邻居同学,义愤地出来帮助、保护她,还送给了她铅笔和橡皮。但是,读到初三时她还是辍学了。她找到居委会阿姨,要求自食其力,要求给她一份工作。她被破例的安排进了生产组,她也搬到了单位里住宿。
生产组里的工人,大多是文盲或半文盲的阿姨妈妈,对令德青非常的同情和爱护。经常从家中带些煮好的饭菜给她吃;季节替换时,还会帮她编织毛衣;单位节假日要放假几天,阿姨妈妈们会轮流的接她去家里住上一二天。
生产组里没有自己的产品,主要是帮着国营单位加工些零件、或是组装一些简单的产品部件,利润微薄。工人们每月的工资也仅够吃饱肚子,更别奢望能够养家糊口了。令德青决定,要单身过完这辈子。
裴薄启进生产组时,令德青已经在那里工作近五年了。她年轻有点文化,工作勤奋又好学。开始时让她当考勤员,不久就被提拔为生产组组长了。生产组里最高的职位是生产组主任,主任也有意向要培养她。她也不负众望,每年都当选为生产能手。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但是,她的私人感情生活,却是一片空白。
苍天有眼,缘分作伐。这时在工作中她遇到了和她命运相同,少年时就失去家庭、缺少父爱母爱的裴薄启。二人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相互照顾,互相帮助。在阿姨妈妈的撮合下,他俩谈起了恋爱。
谈了三年的恋爱,也超过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但是僧多粥少,仍然等待不到分配的结婚住房。裴薄启决定,在旧址上自己动手翻建婚房。这几年里他省吃俭用,筹备着建房和结婚时的费用,凡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动手做,做不了的才会花钱购买。这三年里,他没请女友吃过一顿饭,看过一场电影。倒是令德青请他吃了三次盖浇饭;整天穿着单位里配发的工作服,令德青实在看不下去了,掏钱给他做了两套中山装。
建房用的炉渣砖做够了、木料备齐了、其他的建材也都有了。动工建房的那一天,棚户区里邻居中的能工巧匠,都相约前来帮忙。不到三天的功夫,新房就建造好了。
新房是在旧址上略微扩大了一点,总占地面积不超过六平米,建筑高度约三米。室内的一半空间,还搭建了一个高度不足一米五的阁楼。这是婚后作为夫妻俩的睡铺。屋顶单边斜坡,尽量减少对周边邻居的采光影响。房顶上盖的是油毛毡和石棉瓦,冬冷夏热那是不用说的。内墙上刷了一遍白石灰水加蓝墨水混合的自制涂料,使人感觉有点明亮。房子没有窗户,门是用旧木料做成的,透光漏风还能渗进雨水。虽然还是个窝棚,但这已经算是天堂了。
建房时令德青也来了,她借用了郑亭家的房间,当作厨房兼配料间,邀请了纪拂娆夫妇前来掌勺和几位阿姨妈妈当助手。宴席餐桌就摆在四面通风的弄堂里。
在邻居和单位同事的热心帮助下,他俩终于办完了婚事,成为正式夫妻。他俩从小就寄人篱下,有着相同的苦难遭遇,又经历过世态炎凉,夫妻俩商量决定,结婚后不生小孩,以免他们也来世上受罪。
忆想着这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和遭遇,令德青潸然泪下。她也感恩起了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热心肠的,棚户区里的邻居和生产组里的阿姨妈妈。
“哪你要我做些什么?我又不熟悉你公司里的业务。过去我只负责推销楼宇,细节方面的事情,都是由下属的员工去操作的。”妻子欷歔着说。她接受了丈夫的安排。
“报恩、做慈善。回馈报答我俩的恩人和老邻居。公司里的事情还是由我来负责。”
“什么做公益?做慈善?你就是将这些财产全部花掉,我俩也做不成几件大事。你还是捐给红十字会,让他们来做吧。”
“不,我俩要亲自来做。要当面感谢报答那些,在我们最困难时期,帮助过我们的人。以前他们都住在棚户区里,是我们的老街坊。现在他们大多年事已高,如果再不抓紧,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这倒也是的。棚户区动拆迁后,这些恩人都离散了。那我就去查找他们的下落,再当面向他们致谢,并定期去探望关心他们现在的生活。我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些恩人如果都健在的话,大多已经是年迈、行动不便的高龄老人了。”令德青接受了丈夫的安排,放弃了对自己退休后舒适悠闲、恬静逸乐,以及研究摄生之道的生活安排。
裴薄启还想到,要设法找到自己父亲的遗骸,买块墓地将父亲和母亲合葬。今后每到清明、冬至,就带着妻子前去祭奠。
令德青不打算去找寻,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现在都有了自己新组建的家庭和子女晚辈。难言之隐的陈年往事,如再去跟他(她)提起,他(她)一定会懊恼、悔恨到死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也不再记恨他们,更不想去搅扰他们现在的宁静生活!更何况外婆、爷爷奶奶都早已病故,查找的线索也已经中断了。”
裴薄启还有一个想法,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就分别给已故的恩人买块墓地,重新安葬他们。让他们能够在地下安息长眠,也是为了能够更好的缅怀、祭奠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