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古城,始建于秦朝,当年秦始皇修筑长城,唯恐匈奴绕道南侵,特意从五原郡迁徙百姓建造了这座雄关。
此时,一人一骑缓缓掠过田野的旖旎风光,那人三十出头,身高八尺开外,面容俊朗,没有结冠,只用皂巾束髫,彰显出三分洒脱之气。
他见到满目桑田美景,心中虽然舒畅,却也不流连忘返,径直从东门驰入了云阳城。
云阳城热闹非凡,以里坊隔绝的各种集市早就开市了,吆喝声和讨价声此起彼伏,虽然周边疆域陷入苦战,此地尚有安静祥和的市井生活,却极为难得。
那人马不停蹄,循着道路不迟疑的往前走,拐了几个路口,远远看见一座府门,面东的围墙有一座二层楼观,像是谁伸出墙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探顾着四周的景致。
虽然距离仍然隔着百步之遥,他却迫不及待跳下了马,才走去五步,便听见附近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一群正在闹得欢腾的孩子。
独在这群孩子之外的是个骑在墙上的男孩,八九岁模样,额头很宽,阳光闪在坚挺的鼻梁上,眼睛亮得仿佛夏夜的星辰,两个小总角晃悠着,系发的丝带迎风飘絮,像拂过头的手指。
那男孩手里握着一根开叉的木棍,指挥着两拨孩子打架,名曰“四面楚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蹭去墙上的,一面居高临下挥舞木棍,一面吆喝赶紧攻他后方,他全军出击了,你怎么还不围魏救赵。
正闹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有个青衣小仆模样的男子摸到墙下,对那男孩喊了一声:“家主让你回家”
男孩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他一边指挥战斗,一边不耐烦的说:“就说找不到我”
仆人那里敢违背家主的命令,又央求了几回,那小男孩就是不干,还说你若是逼我,我立马跳下来摔断自己的腿。
仆人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爬墙,想将男孩强行拖走。
小男孩见状,像泥鳅一样滑到一边,随后站在墙上,手里的木棍上下挥舞,威胁道:“别逼我鱼死网破!”
这边誓要捉拿,那边誓要躲闪,男孩脚底不稳,一个踉跄,从墙上倒栽下来。
一时众人惊骇,捉人的、打架的、看热闹的,都吓得面如土色,那男孩却临危不惧,脸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微笑,只要这一下子摔下去,少不得要休息几天,这样就不用天天面对父亲那釜底般的黑脸了。
正当他乐不可支时,耳际风声骤然一停,身体随之一顿,原来底下有人稳稳地托住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好个安毅,胆儿挺肥,大白天不读书,跑出来爬墙打架。”
安毅惊愕地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脸像是从水底浮起的一枚玉,慢慢清晰起来,明媚起来。
他欣喜若狂地喊了一声:“二叔,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父亲大人”
他实在不明白,一向温和如玉的二叔,吼声为何和父亲如此相似,直吓得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胆儿不是挺大的么,这会儿吓住了?敢爬墙打架,让你父亲知道,非打得你哭天抢地。”安弘调侃道。
“有二叔在,父亲不会打我!”安毅一抹鼻涕,洋洋自得地说。
安弘笑道:“真是个狡猾的狐狸,我便是你调皮的依仗么,我今天偏偏就不给你求情,让你父亲好好收拾你一番。”他一把拎起安毅,说道:“走,回家去!”
安毅狡黠一笑,指着马匹说:“我要骑马!”
安弘轻轻拍了一下安毅的脑袋:“读书人以车乘代步,骑什么马?”
谁知安毅却嗤之以鼻:“叔父此言差异,生于乱世,清醒者避世,执著者坚守,身为男儿,怎么能死读书,读死书,班固弃笔从戎,关内封侯,是何等的英雄,岂不闻男儿何不带吴钩,策马关山立功名!”
安弘惊愕的看着安毅,仿佛不认识他一般,这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策马关山立功名,不知说出多少青年志士的尚武气概,乱世交兵,有的人埋首林泉,有的人匡正离乱,自己反而还没有八九岁的顽童看得通透。
安毅也暗自心惊,自己口若悬河,不经意间把李贺的诗给搬了出来,虽然已经把“收取关山五十州”改成“策马关山立功名”,但似乎还是表现得太过锋芒,幸好是自己的叔父,若是别人,那还不得炸了天了。
安弘露出和煦的微笑,他一把抱住安毅,随后扔在马背上:“坐好”
安毅乐呵呵的揪着马鬃,由安弘牵着马绺,两人一马,径直朝府门而去。
守门的侍卫看见游方数年的仲公子回来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一面见礼一面向里传话。
安弘牵着安毅入了内院,已经有侍女迎了出来,恭敬的参了一礼,领着安弘到了一处宽绰的堂屋前。
他登阶时放开安毅的手,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不等他跨进去,兄长安临渊已经从门里走出来,清癯的面孔分明溢开了亲切的笑,却收敛在不张扬的稳重里。
“兄长!”安弘郑重地拜了下去。
安临渊一手扶起安弘,两人不错眼地彼此打量着,数年不见,彼此的变化并不太大,安临渊比安弘年长五岁,他是一名军人,比之安弘的洒脱不羁,他像宗庙里的铜鼎,骨子里充满了不可亵渎的威严。
安弘觉得兄长比以往清瘦了,双颊的走势显得刚毅而没有转圜,他叹道“数年未见,兄长瘦了许多”
安临渊呵呵一笑,没有回答安弘的问题,眼睛无意间飘向安弘身后,见到偷偷摸摸准备溜向后院的安毅,一张脸花猫脸涂得乱七八糟,衣服上粘着土灰,揉得皱巴巴脏兮兮的,顿时脸一黑:“怎么回事?”
安毅还没来得及回话,安临渊又道:“整天都把心思放在玩乐上,学业上怎么不见你用功,今天朱先生留书出走,说教不了你这种旷世奇才,真是气死我了”
安弘转向安毅,那孩子活脱脱是个满脸黑炭的花脸猫,衣服磨了几个大洞,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脚丫子弓着,正在地上刨着蚂蚁。
见侍女端着一斛水走出堂屋,他急忙几步掠过去,夺过侍女手中的斛,随后又跑回原位,对着蚂蚁窝灌水,口中嚷嚷道:“我叫你们塞穴避水,我叫你们雀占鸠巢,这下水淹七军爽了吧?”
安临渊脸一黑,上前一把拧着安毅的耳朵:“你这孩子,谁是雀,就是鸠”
安毅面不改色,沉着反驳:“此家是我家,蚂蚁在我家筑巢,这不就是雀占鸠巢”
安弘楞了一下,随后笑得上去不接下气,自己的兄长提枪纵马,杀得多少胡人肝胆欲裂,这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气概,可他偏偏却对自己的孩子束手无策。
安临渊也很无奈,自从上次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安毅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聪明好学,彬彬有礼,而现在呢?桀骜不驯,顽皮捣蛋。
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天生伶牙俐齿,和邻家孩子对骂,都是他技高一筹,甚至有时对阵一群人也未曾落败,常常自夸张仪苏秦也不过如此。
看到安临渊落寞的神情,看到他鬓角掺杂的白丝,安毅突然想到前世的父亲,心中不免一痛,当下缓缓拉过安临渊的手,低声道:“父亲不要生气,孩儿知错了”
安临渊的脸依然很黑,心中却流过一阵暖流,但是身为家主,身为父亲,他依旧严以辞色:“那你还愣着干什么,现在立刻给我抄书去,不抄完不许吃饭!”
安毅如蒙大赦,小声应了一声,转身向安弘施了一礼后,忙不迭的向后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