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雪殿逛过之后，便去了尘封已久的鸾凤殿。这里，自卿若芷初回天启前来祭拜过后，她便再未踏足。于她，这是心中难言的痛苦，更是未能守住对南宫雪卿的承诺。她曾经是答应了那个天真的女子，要好好保护她的家人。所以她原谅了荣帝，再厌恶顺嘉，也留了她一命。她明白，对南宫雪卿而言，只有血亲骨肉，其余恩怨都抵不上这个。
“每日都有宫人来打扫这里，这是云贵妃的意思”目前负责鸾凤殿的嬷嬷上前行礼。“嗯，下去吧”卿若芷挥退众人，留下自己与凤逸然在殿内。
等朱红色的门合上，殿内光线微暗，光暗交界处也就明显了。卿若芷站在黑暗中，看着恰在光中的凤逸然，轻声开口：“当初我乍到天启，是母后给了我家人的温暖。两世为人，我只此一世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母爱。可惜，终究无缘。也许是雪卿怀念她的生母了，才会让母后去陪她的吧。母后是在冷宫中了却此生的。为了巩固太子之位，防止凤王府一家做大，牺牲了凤王府阖府性命，又抵上自己与荣帝的夫妻情，才堪堪保下我的性命。毕竟原先的雪卿怯懦文静，无公主之范，而后的我张扬明目，不畏惧皇威，这都让荣帝感到威胁。”
话至此，她顿了顿，凤逸然一直凝视着她，见她脸上一行清泪落下，伸手将她黑暗中的身影拉出，抱入怀中，安慰道：“凤皇后是爱你的，你不必为此愧疚。已经过去那么久，逝者已逝，自当节哀顺变”
卿若芷扯了扯嘴角：“是啊，已经那么久过去了，我只是不敢面对这里，我害怕雪卿责怪我未曾护好她的亲人。”“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还能化作厉鬼来向你索命不成？”“只是心中总有个疙瘩过不去……”“有我在，不用怕”凤逸然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母后看到我们这么幸福，定会欣慰的”卿若芷被他一说，脸上还带着泪水便先红了脸。
凤逸然松开她，卿若芷便面对着金殿宝座，单膝跪下:“母后，不，凤皇后，我卿若芷两世为人，受您照拂，却还让您的亲生女儿与您阴阳两隔，如今您既然去寻了她，我卿若芷便祝你们来世再续母女缘分，以圆我心愿”说着将另一条腿也放下，缓缓俯下身。一声“砰“，她的额头不轻不重地磕在了不染纤尘的地板上，娇弱的额头登时浮起了红印。可她的脸依然紧绷，十分严肃。起身，轻轻抚平褶皱，最后深深地环视了一圈，似要将这儿记入骨髓，才拉住凤逸然的手，淡淡地说了一声：“走吧！”
荣帝早在宫中等候他们。病重的他躺在床上，失去了前几日的精气神，瞬间瘦骨嶙峋了不少，本来合身的明黄色锦袍穿在他身上，却难以支撑起来了。
“都退下吧”荣帝挥退宫人，偌大的宫殿也是剩下三人。与鸾凤殿不同的是，这宫殿内灯火通明，烛光长明不灭。
“父皇”卿若芷淡淡地俯身行礼，而凤逸然也一样只是略略低身。荣帝早已不在意，他摆摆手，让二人坐下。
他撑着坐起来，卿若芷起身打了把手，替他将枕头垫在背后，让他靠着舒服些。荣帝目光微闪，等卿若芷坐回去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白浑浊，不似往日清明锐利，注视着卿若芷时，又像在看着别人。
的确，他在看着别人。这别人不是旁人，正是与卿若芷有六七分相似的凤皇后，他的发妻，他的——挚爱。
“我与你母后是先帝赐婚，很早就被安排见过一次。”荣帝悠悠道来，苍老的声音难掩疲惫。卿若芷这才抬起头看向他，猛然发现他鬓边白发生满，他不过四十几，却无比苍老。
“彼时，她穿着青色裙子，绾着少女发髻，亭亭立在凤王府的繁花中。”荣帝说话很慢，却也常喘着气，“我一眼看见她，以为是哪里的公主，而我又是否有资格迎娶。”“母后的确是公主，父皇你的直觉是对的”卿若芷轻声开口，微微驱散这悲伤的气氛。荣帝笑了笑，继续：“不错，的确是公主，幸好是我的妻子。我从那一日起，就深深地被她吸引了。”
“她少时可不是这般沉稳的人，与你如今倒是有几分相似。她身为凤王府嫡女，自然是精通琴棋书画，礼仪也是学得全。只是这不过都是面子上的事，私下里，她可活泼极了。”荣帝念及往事，轻轻闭上了眼，脑中浮现出一名青衣少女笑着向他跑来，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停在他面前时，还笑眯眯地唤他一声“荣郎”。
“她及笄之日，便是嫁娶之日。那夜，她一身大红嫁衣，朱唇凤眸，端坐在龙凤双烛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欢喜地说，她终于成为了我的妻子。”荣帝笑容渐深。
“尔后几个月，我们都是琴瑟和鸣。可是后来，我的母后，也就是你的皇祖母，为我纳妾，理由是你母后成亲多日一无所出。”荣帝笑容忽然夹杂了几分苦涩，“那时起，她便与我生了间隙。”
“我极力挽回过，向她解释我的无奈，她只是笑着同我说，夫君多虑了，臣妾明白的。”荣帝睁开了眼，似在喃喃地说，“她以往私下里是叫我荣郎的，也未自称过臣妾。”
卿若芷闭了闭目，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道：“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你既然强迫母后接受，就不能再要求她如过去一样爱着你。”凤逸然若有所思地侧头看了眼卿若芷，卿若芷也偏头瞪了他一眼，目光中隐含威胁。
荣帝听到卿若芷的话时，便是怔住了，半晌才苦笑着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呵，我居然才明白么。”
“之后呢？”凤逸然出声问道，“姑姑又如何了？”此刻，他以南海太子的身份询问自己姑姑的情况，便不会与卿若芷扯上太大关系。
“之后，我与她日益疏远，不再似成亲之初亲密无间。”荣帝咳了几声，抚了抚胸口，又道，“直至你皇兄出生。”
“止儿一出生便是皇长孙，无疑为我的太子之位奠基了。”荣帝扯扯嘴角，“可我最喜的，还是有了止儿后的凤儿，多了几分生气。她不再像往昔那样抗拒我了，我很喜悦，这样子过了并不久，千儿也出生了。凤儿开始避世，为了保护止儿。千儿出生，府邸后院暗流涌动，但是凤儿争气，又生下了烨儿和你。烨儿生来好动活泼，很讨先皇喜欢，而你生下来时就要比普通女婴美艳，一双凤目像极了你母后。”荣帝眼睛渐渐聚焦，看着卿若芷的凤眸。
“你两岁时，我登基为皇，你为公主，凤儿为后。一国之母的她，更是疏远。她鲜少关注我，几乎一颗心都扑在了你的身上。”
“我自然不甘被心爱的人忽视，所以对你冷淡，更是让你幼时便住进了绯雪殿。旁人以为你受尽恩宠，年纪小小便有了宫殿，只有凤儿跑来找我，愤怒地指责我，我盛怒之下，更对你万分抗拒了”
“当我隐晦地提出凤王府风头过大，有碍止儿日后大统时，她选择了牺牲阖府性命来巩固太子之位。这件事，刻意隐瞒了你，也是你母后的意思。”
“我本打算趁乱将你一道问斩，可你母后以命相逼，我不得不将你扣押。我以为，这就好了，但她觉得这不够保护你，她怕你再被旁人所害，自缢而死，以命换命。”一颗灼热的泪水，从荣帝眼中滚落。
“我本想让你去陪她，可是我没有。”荣帝收回看着卿若芷的目光，略带自嘲地笑着说，“果然还是血脉亲情，昔日的雪逸公子居然为了从未谋面的表妹而暴露身份”
卿若芷睫毛微颤，无多反应。凤逸然皱了皱眉，没有开口。荣帝却明白卿若芷的疑惑，替她解答：“雪逸公子入宫，就是应你外祖之请。在我见过他之后，我就在你二人的赐婚圣旨上盖了印。而他之后被你母后秘密请去了，说了什么我也不知情，不过如今想来，应该是让他在必要时帮你一把吧。”
卿若芷睫毛又是一颤，这才微微转动眼珠，睨了一眼凤逸然，见他沉默不语，就知这是确凿无误了。
“若非他出手，又有通行玉牌，哪里能让你逃出生天。但你也让我出乎意料，昔日那些拼死救你的隐卫，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可惜寡不敌众”荣帝略带遗憾的开口。
卿若芷攥起拳头，嘶哑的声音隐含怒意：“闭嘴。”荣帝冷笑一声，不再感慨。
卿若芷扶着桌起身，一步一步踏到荣帝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光深处是滔天怒意：“就因为母后对我的关心，让你这样恨我？”荣帝笑容僵住，渐渐转为冷漠，冷若冰霜地开口：“是你让她离我而去，你才是害死凤儿的凶手。”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卿若芷低吼出声，“母后对你的爱，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吗？”卿若芷双眼发红，心中绞痛不已，过往种种在脑海里如走马灯般上演，“为了让你不为后宫琐事操心，母后尽心尽力地管理后宫，为了不让你夹在她和太皇太后之间为难，母后一再忍耐退让。母后的生气都是被你所剥夺，是你将母后锁在深宫内，逼她成为她最不愿意成为的人。母后爱你，所以爱着你和她的孩子。哥哥们是男孩，不能过分溺爱，母后就爱着我，希望我能够拥有幸福！为了不让我处在风口浪尖，母后故意让我怯懦，却不料我落水后性情大变。至于母后为何愿意以命换命，不过是父皇你已经让母后失望透顶了，母后不愿意自己对你抱着恨意而死，所以在她仍然爱你的时候，选择了两全其美的方法，保住我，也保全她对你的爱。荣帝，太上皇，究竟是你糊涂，还是母后糊涂，你还不明白吗？”
卿若芷声嘶力竭，终究没有落泪。凤逸然沉默地搂住了她，这便是她如今最大的安慰。
心口传来刺痛，她无知无觉，只是瞪着凤眸，看着荣帝在她面前逐渐失去了脸色。
瘦削的他此刻更是脸色惨白，堂堂太上皇如今哭成泪人，懊悔不已地锤着床沿，低声嘶哑地说着：“凤儿，我都做了什么啊！”
卿若芷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同面前的老人说了，只是合了合眼，轻飘飘地开口：“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父皇，保重。”
说完，就拽着凤逸然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
殿门敞开，宫人在外面面相觑，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卿若芷扫视了一眼，只一句“乱议者格杀勿论”，便成功压制了所有闲言碎语。她回头看了看殿门上的牌匾，“圣阳宫”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却略显黯淡。她咬了咬下唇，转身离开，衣袂在身后翻飞。直到走出圣阳宫范围，她才停下来。
“我知道你很累”凤逸然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就是他，也没想到凤皇后与荣帝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爱恨情仇。“你当初救我，是因为母后吗？”卿若芷却问了无关的话题。“我晓得你的意思，你也该明白我。若非我自己点头，哪怕是我生父也是勉强我不得的。”凤逸然没有说太多，只这么两句话，卿若芷就安了心：“我信你。”
这头安逸不久，就听见圣阳宫忽然骚动，卿若芷运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去听，才惊讶地发觉，荣帝经这么一刺激，有了些癫狂之症，不由得更是心塞。“该来的总会来，你不必耿耿于怀。这样容易被影响的你，倒不像你了”凤逸然再次输送心灵鸡汤。卿若芷微微扬起嘴角，抬头撒娇似的看着他：“那这样你就不喜欢我了？”凤逸然却故意板正脸，若有其事地点头。卿若芷白他一眼，又蹭进他怀里。
的确，这般爱撒娇爱粘人的她，一点也不像她了。冷冰默说她骨子里仍然是过去那个杀人武器，可她知道，有了眼前这个男人，那段冰冷的过去，会渐渐尘封。
接下来，就该和所有故人告别，去开启她的新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