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听完金小凤的讲述，再想想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体贴入微的情景，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对我讲的那个小姊妹白雪珍，其实就是你自己！”金小凤郑重地点了点头，深陷的眼窝里早已噙满了泪水：“是的，那是我的亲身经历。”岛田渡边望着金小凤说：“难道陈家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就是孩子的生身母亲。”金小凤说：“陈家夫妻俩都是忠厚老实的人，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倒是老太太细心，看出了一点迹象。她临终前问我，跟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不忍心欺骗一个快死的人，把真相告诉了她，并发誓永远保守秘密。我没有对她失信，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吐露过一个字
，这次要不是渡边的缘故，我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的。”亲生儿子就在身边，一个作母亲的非但不能相认，还要以佣人的身份出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这漫长的四十五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陈旭也泪如泉涌，捶着自己的脑袋说：“我太糊涂了！你待我这么好，其实我早就该明白了！”金小凤含泪笑道：“这怎么能怪你呢？你是个好孩子，为了你，不管受多少委屈都值得。”陈旭叫了声“妈妈！”便扑到金小凤怀里，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在场的除了徐美丽之外，全都唏嘘不己。佣人刘妈原来是渡边先生的妻子，这对徐美丽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现在她忽然又成了自己的婆婆，这事实更令徐美丽难以接受。想到自己曾把她赶出家门，徐美丽不由得满面羞惭，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悄悄移动脚步，不声不响地溜出了病房。此刻她本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
岛田渡边走到金小凤面前，对着她深鞠一躬道：“谢谢！非常感谢你，小凤，你含辛茹苦，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你是个伟大的母亲。”金小凤的眼睛里泪光闪动，但那是欢乐的泪，幸福的泪。她把陈旭推向岛田渡边，说道：“这是你的爸爸，快叫爸爸呀！”陈旭红着脸叫了声：“爸爸”。“爸爸”，这是个多么平常，又多么珍贵的称呼啊，岛田渡边为此已经等了整整四十五年？他拉住儿子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哲枫，我的哲枫！爸爸想你想得好苦啊！”叶志伟怕他过于激动，忙说：“董事长，您找到了盼望己久的儿子，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高兴才对啊！”“是的，是应该高兴。大大的高兴……”岛田渡边含泪笑道：“分离四十五年之后，我们一家终于磉团聚了，这真像一场梦！”金小凤喃喃地说：“不，这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岛田渡边用手擦了擦眼睛，兴奋地说：“以前我没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心中深感内疚。现在我要把你们接到日本去，让哲枫继承我的事业，让你好好享几天清福。”金小凤摇头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去。”岛田渡边一怔：“你是怕给我添麻烦吗？尽管放心，我是一家跨国公司的董
事长，这一切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这并不是我拒绝的理由。”“那是为什么？”“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死也要死在中国。”金小凤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忘不了日本人给我带来的苦难，让我到日本去，耳边听到的尽是日本话，我会受不了的，渡边君，你能理解吗？”岛田渡边怏怏地点了点头。他当然能理解，因为他自己常常梦见炮火、刺刀和血淋淋的尸体，他们这一代人永远都摆脱不了这种恶梦的侵扰。金小凤继续接着说：“不过，我并不反对你把哲枫也带去。你们父子分离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再继续分离了。”陈旭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去，我不能丢下你不管！”金小凤说：“我个老太婆不用你操心，还是你自己的前途要紧。”陈旭摆手道：“妈，你别说了，你不去，我是坚决不会去的！”岛田渡边望着他问：“你不想继承渡边家的财产了？那可是很大的数目呀！”陈旭淡淡一笑：“金钱的确很诱人，但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金钱来交换的。”“你想好了，真的不去？”“当然。我虽然有日本血统，但我的根在中国。”岛田渡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这家人决不能再分离了，既然你们不愿去日本，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我来上海。”岛田秀桢吃了一惊：“这怎么行？伯父，公司的事您不管了？”岛田渡边捋了捋满头的白发说：“我已经这把年纪，也该退休了。我打算把公司的大权移交给你，让你担负起总裁的责任……”
岛田秀桢咬着嘴唇说：“不，伯父，我不能接受。”岛田渡边诧异地问：“为什么？这不是你向往己久的事情吗？”岛田秀桢脸涨得红红的说：“因为我的才能和品德都不配让您信任。”岛田渡边说：“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讲？以前你可从没这样谦虚过。”岛田秀桢喃喃地说：“我对您讲实话，伯父，我这次跟您一起来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阻止您找到哲枫。为此我叫宋梦全冒充哲枫，然后再当面揭穿他，想让您死了这条心，并破坏您对中国的感情，打消来中国投资的计划，这是我跟母亲和山口、伊东两位专务商量决定的。”
岛田渡边大为惊愕：“原来是这样，真没想到！”岛田秀桢低着头说：“我的行为实在太卑鄙了，伯父，我向您请罪，您怎么处罚我都行，我决无怨言。”岛田渡边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这事太意外了，我的确很生气，不过惩罚嘛，我看就不必了，你有勇气承认错误，这就很难得。”岛田秀桢感激地说：“非常感谢伯父的关照，不过公司总裁的人选，还是请伯父另作考虑吧。”岛田渡边摆手说：“这事放在以后再谈，现在我要尽情地享受天伦之乐。对了，我的孙女呢？她怎么没来？”“她已经放学回家了，我去打电话，叫她马上赶来。”陈旭说着，快步走了出去。岛田渡边和金小
凤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时近黄昏，又一场玻璃似的细雨刚刚飘过，天空洗得非常明净。许多云絮低低地降落，把临海几个岛屿最高的山巅笼罩起来，似乎给它们披上了几片白色的轻纱。一道艳丽的彩虹，趁人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显现出来了，从大海的那边弯到了这边的江心岛；给正在歌唱着的渔民，抹上了一片新的色彩，而天边堆满了绚丽的晚霞，日本人把这形象地称之为“夕烧”。夕阳的光彩虽然短促，但它预示着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尾声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银色的波音机在太阳下熠熠闪光。岛田渡边、岛田秀桢和叶志伟在陈旭母子的陪同下缓步走向候机楼。他们将乘坐中航班机回东京，再过四十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岛田渡边想起不久前，自己怀着找到妻儿的一线希望来到上海，如今梦想成真，心中不由得无限欢愉。在候机楼前，叶志伟停住了脚步，对岛田渡边说：“渡边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件事。”岛田渡边一怔，问道：“你怎么改变了称呼，叫我先生？”“因为从现在起，您已经不是我的董事长了。”叶志伟微笑着回答：“我决定留下来，在国内工作，这就是我想要告诉您的事。”
岛田渡边摇头道：“我不懂，你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在我的公司工作，你会大有前途的。”“可是国内的建设更需要我，个人的前途最终还是要与国家民族的前途连在一起，这是一个无法违背的事实。”叶志伟激动不己，两眼灼灼闪光。“在日本留学和工作时，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次陪同渡边先生的经因，使我感触更深。国家落后，就会挨打，就会挺不起腰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个人再富裕，又有什么意义！我要把自己的学识贡献给祖国，使她早日强大起来，并为中日间的友好交流做点事情，这就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岛田渡边想了想，接着说：“不过，假如我委任你为渡边商事上海分公司经理，具体负责对中国方面的投资和经营，实现真正的共存共荣，你能接受吗？”分公司经理，这是个权限很大的职务，按照惯例，若非有相当资历，并且深得信任的人，是不可能得到的。叶志伟愣了一下，答道：“这个，我没想过。”“那就赶快想吧。”岛田渡边笑着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不能再多了。”国内的经济建设需要大量的投资，若是担任上海分公司经理，在吸引投资方面将大有可为，这也是渡边先生的一番好意，所以叶志伟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好，我接受！”“那么从现在起，你又该称我董事长了。”“是的，董事长。”岛田渡边微笑着伸出手：“我们得抓紧时间上飞机，叶君，再见吧。”接着，他又与小凤和儿子拥抱告别，然后和岛田秀桢进了候机楼。半小时后，波音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接着昂起机头斜插蓝天。岛田渡边从机舱的窗口望着迅速远去的大地，心中感慨万端。
五十多年前，他全副武装，怀着为帝国开拓疆土的愿望来到上海，结果他未能占领这片土地，却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儿。人言第一次世界大战，伤亡人数超过3500万人，这第二次世界大战，更是高达7000多万人；战争是残酷的绞肉机器，它使多少人失去生命、家园；他祈祷自己的子孙后代绵延不绝，祈祷一衣带水的两个国家共同发展。这也是所有善良的爱好和平的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共同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