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着裂谷继续往前走,期间他的手电筒一直在左右两边的石壁上来回扫着,在我看来,他的记忆应该跟这个环境完全重迭了,只是他必须确认他的记忆是否拥有误差。他在下了这个裂谷后的动作都非常快速,好似在赶着什么,我抬头望瞭望,还是一片黑幽幽的,便说:『抢胡吗?瞧你这模样。』
本以为他不会理我,但诸如他后来许多反常的行为一样,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一双淡定的眸子望向那一片幽暗,他的声音很轻,如同自语:『接下来的事,他们无法应付。』
『哇!那你真看得起我。』我笑道。
他看了我一眼,一如往常不多做表示。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沿着这裂谷的边一直走,我感觉这路程开始微微地向上,有爬坡的感觉。他这十分钟里,右手二指一直贴着石壁面移动,好象摸到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他用眼神示意我去触碰他发现的区块,我敲了敲,是空心的,我们便开始确认这个空心的区域会有多大,是否有激活的机关。这块空心的石板大约高一米五,宽半米而已,设计上的感觉很像诡异的暗房或密室,我们两个在那块空心石板上摸索个老半天也推敲不出所以。
『过了这么久,你觉得机关还管用吗?』
我开始朝旁边发展,兴许这边上会有其它的触发点来开启这扇石板。他也在跟我做一样的事情,只是态度跟我不同,我是可有可无的,而他是坚决相信的。
『找盗洞。』
我有点讶异于他的口气,但是看他从石壁上一路摸到地上,我也不得不认真起来。最后他在几个乱石堆中翻出一个一米平方大小的方形洞道,我看了洞道边的凿痕,是由外往内凿入的。
『小张,你到底藏私了多少信息呀?』
我承认我的口气有点无奈,但想了想好象也没资格无奈,因为对他来说,我是肆意踏入他记忆领地的外人,只是他也没那么拒我于千里之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在我眼前一晃,是那只铁葫芦,第一次跟他碰面时,从血尸肚子里翻出来的那只铁葫芦。
『这是从里面倒出来。』
像形式上的招呼一样,他东西晃过我的眼前,身子一钻,一下子就溜进那个洞中,我在外头立了一下,不是因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而是这谷底陡然明亮如白昼,想来是宁她们在上头准备要下来了,我趁这个短暂的白昼开始记录这里的地貌,巨大的青铜门在我站立处的左手边,右手边的路子是一段上坡,末端好象有连着几个岔道,我朝那里走去,摘下手套用指感觉,有活风从那里吹入,是我等一下的退路吧!
我满意一笑,便跟着钻进那方形的洞道之中。这洞道路成极短,爬没几步就出来。想来当年进入的人也是面临与我们相同的问题而做了这个决定,我研究了这道洞凿痕的年代,有点粗糙,不是近代的工具造成,又想到他说的话,看来那个把蛾子养在肺里的主儿正是咱的前辈。
钻出洞道之后的空间……我有点吓到,他点起了风灯搁在一边,这里不大,所以我能一目了然。一间七坪大小的墓室……应该算墓室吧!毕竟正中央停着一只漆黑的大石棺,但是规格很奇怪,这棺没有椁,就这样摆在中间。在这间墓室的墙边有座石台,上头有一个大沙漏钟,墙面上刻了一些诡异的图腾,我第一直觉认为这应该是个祭祀性质的机关,又瞅了那只石棺一眼,也许我得开了那棺才知道中间有什么猫腻之处。
但他似乎非常清楚,溜进这间墓室就是要开这口棺。他正拿着一把小刀在刮着石棺上的火漆,我悠哉地走到他身旁说:『要帮手嘛?』
没有说话拒绝,那么我就当作他答应。
时至如此,我觉得我已经违背了我多年的行事风格与习惯,唯一没有抵触的,就是我的行为是为了快乐而运作。
这只石棺触感略显粗糙,整体打造的工法我推测是汉以前的旧物,但这墓室的规模与修建,当属汪藏海那个年代没有错误。我跟他忙了好一阵子,总算把石棺上的火漆给刮干净。这棺盖极沉,推了半天才挪开十来公分左右的空隙。拿手电筒朝棺里照去,这空隙不够大,大略照出的模样是一具身穿盔甲侧躺曲肢的干尸,空间很干燥,所以这玩意的保存非常良好,还能够清楚看见这干尸最后躺在棺里的表情为何,但盔甲则略显残破。
其中我比较费解的,干尸的两手是紧紧靠缩于胸前,腕上有已经灰化的绳索碎屑……我忍不住想照照看棺木的深处,瞧这主儿的脚是不是也给人绑着?
怎么说才好?要说陪葬,这档次也太尴尬了一些,不上不下的。
『小张?』
我本要问他开了棺要做咋,这里头的玩意儿要是能带去国外还值不少钱,但出关就是个大麻烦,且我之前翻他的商品型录,没印象张起灵这小家伙啥时换口味好这口了。不过也不晓了得他在干麻,开了棺后就径自跑到那沙漏那儿。接下来的事情我决定保持沉默观望。
他那发丘二指抚着墙面上那幅诡异的图腾,这里的光线很昏黄,但我确定,我看见他在笑,说不出是如何性质的微笑,用「欣慰」来解释可能太过迁强,但没有更好的形容了。
平稳而持续的石壁敲击声,他在这里找机关。因为我们维持着安静,只有远方带着些渺茫的枪声会分散掉短暂的注意力。
『下来了呀!』
我觉得有些无聊,摸了摸口袋,还有一包压扁的烟,我索性靠在那石棺边上看他忙。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背影,在枪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好象很无奈地抽动了一下,我没太多精神去分析他这个动作背后的含意,因为接着来的景象已抽走我绝大的精神,连烟也夹不住……
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图腾的某一处用力一按,耳边响起很细微的石块碎裂声。眼前的石墙竟然一一崩落,不!也不算崩落,是这面有着诡异图腾的墙是面障眼法,他大概是破坏了某个练结处,才清出这面墙原有的样子……这面墙的模样我就比较有亲切感了,上头有色彩浓艳的壁画,风格与我跟宁的队伍进来时所看见一样,该同是出自汪藏海之手。但为什么会画出这个东西呢?
那是幅行军图,画面里人穿戴着一身的铠甲,手持兵器,后头还有高大的马车,我拿起手电筒顺着行军的方向照去,在整面墙的右侧,画着微微开启的一扇大门,在门后的空间中……我想大多数的人都知道,中国的绘画在写意部分的讲究让迫使人们必须跟着进行跳跃式的思考。那部分大约占了四分之一墙面的区块,被绘上了绝对黑,以黑为底,烘托出一个……十二手青面观音。(那应该不是观音,这是我觉得最接近那模样的形容)
这一路走来穿越许多的洞道,看起来都是当年筑墓工人留给自己逃生的后路,我自己推测,那样具有规模的逃生信道,应该是汪藏海替东夏人建筑这斗时,便订下这庞大的脱逃规画。而这里、这面做了掩饰的墙,该也是汪藏海设下的用心,但是为什么他要这么作呢?我想到他拿在手上的铁葫芦。他到底跟汪藏海这个人物牵扯了多少?
『汪藏海被掳来替东夏人修陵,他亲眼看见过重生的秘密……』
不知道何时,他已然悄然的来到我身边,悠荡荡的语气仿如鬼魅一般。我握了握空悬在半空中的手,外边的枪声有点密集,但我能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我问他:『你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看我,没有回答。只要我让开一个空间给他,他要去掏那石棺里的铠甲。
『这是殉葬渠的延续。』
说着,三两下拧断棺里干尸的关节,很轻松地抽出那破烂的甲衣,随手往棺盖上一丢,又走到那石台的沙漏之前,掏出腰上的小刀,动作非常优雅而从容,我承认我看他看得有点入迷,是以我完全没有留意外头那喧腾过份的声音似是逐渐靠近却又如潮水般远去……好象有人在叫宁的名字。
他朝自己的左手掌轻轻一划,渗流出的血味顿时充斥了整个空间(这小子这回下手重了点)。我第一次我遇见他帮他换药的时候,在他沾了血的衣物的绷带上,嗅过含着潮润气味的血,当时只以为他吃了麒麟竭之类的,而今想来,事情似乎没有这么单纯,他似乎很依赖自己的血液……我这样推论他好了:张起灵在一无所知的失忆之中,单纯生理方面他能掌握的不寻常只有两样──一个是他的不老、一个是他的血液。
而他现在正想用他的血液来实验什么了吗?(他自己也在碰运气?)
他举起淌着鲜血的手,缓缓挪到那沙漏上,我刚刚没把那沙漏看仔细,看我从他的动作来推测,沙漏子的上端该有个沟槽或是什么小暗格的,他好象也把那小葫芦给丢进去了。
接着扬手一翻,沙漏翻了一圈,细细的流沙开始倒数着什么似的。我觉得我眼前的这个画面很讽刺,张起灵跟那沙漏子的同属于一种宁静,而这间墓室外的边的枪声与不寻常的哀嚎声归为一种喧闹,而我像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人,无关痛痒的同时欣赏这两种不同的投入……
啧!无关痛痒个头,差一点点就忘了这可不是电影,我人还在这哩,我还得出斗呢!
搔了搔头,外头叫得这么凄凉,宁那聪明的女人不晓得怎么样了?我自己相信她是可以安全离开这里的人,但我猜她到时后心情可能不会太好,而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增加自己的筹码。翻出相机,我仔细把这个墓室每个角落都拍下,包括那棺与那壁画。
『等一下会有惊喜吗?』
他走回棺边,把身上的装备重新做了整里,他把整个大背包留在地上,主要的装备都放在身上的武器袋,最后看了看自己的伤,走过来又握了我手腕一下,说:『别擦掉。』之后便随意做了一个包扎,并把掏出来的铠甲穿戴在自己身上。
『哎哎,你这是做咋?』
他靠坐在棺上,嘴角还噙着那个奇妙的笑容,看着沙漏子越漏少,我突然听到一阵悠扬的号角声,他一挺身坐起,对我招了招手,说:『别出声,跟我来。』
他猫腰钻出那盗洞,我跟着他行动,但上身刚探出,就被他拉到一旁,由几块大石堆出的石缝里。地面沁出了阵阵的青烟,空气瞬间下降了几度。悠扬的号角声由远方响起,前不久还喧闹着的裂谷现在却宁静万分,地上有不少的弹壳。他把我的手电筒关灭,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就当看电影。』
那确实是场电影,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飘来一支队伍,是飘没错,这样浩大的场面,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况且,我从来不知道有人会喜欢在皇陵里游行……我现在觉得我当盗墓贼算是当够本了,阴兵借道都能遇到!
难道他早先说殉葬渠里的队伍、仪式,就是这玩意?可是他的下一个动作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料,其实后来仔细思量,他打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我没发现前后的关联。他拉了拉身上破旧的铠甲,背好他的刀子,一个箭步就要往外冲,我赶紧拉住他,把他扯回石缝更深处,我用气音问他:『张起灵你疯了不成?想做什么?』
我不相信聪明如他,能弄出个阴兵借道会不知道现在冲出去是找死的行为。他却是淡淡地拍开我的手,目光死死盯石缝外那一队散着幽暗蓝调冷光的幽灵队伍,回答我说:『我只是想做当年汪藏海做过的事,也许我的记忆就在里面。』
瞬间,我想我笑了。他真的、真的是一个执着的人。
在我的认知记忆与判断中,张起灵这个人物跟这个名字的架构非常不稳固,真要打个比方,就是宇宙的知识是被人类观察、计算、推测而出的,但是这样的推测与观察套用在一个人类身上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所以我能明白为什么有些时候我会发现他的心神不宁……
不过,我无法欺骗自己,这个当下,我看着他,从心里的深处生出一股无从言说的嫉妒之情,他处心积虑地想找回自己记忆的归处,哪怕是死在门前。
『自己小心。』像道别似的,他轻声说着。目光不停地打量着眼前这支队伍,想找个时机蹭入其中。
我现在感觉挺复杂的,就刚才的壁画,这支队伍应当是要走入那青铜门里,我的感性上想进去看看,但是我的理智往往在斗里占了绝对的优势。
我说:『路上小心,等你三天。』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石缝,混入了那阴兵的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