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坐而论道
马车还在前进,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但还算稳,坐在马车里只能感受到轻微的颠簸,衣岚坐在马车一边,背靠着车厢,背后还垫着垫子,他的对面坐在赤峰,赤峰做的很认真,腿盘着,背挺着。
相对而坐,将要谈论道理,这就是坐而论道。
虽说是坐而论道,但两个人却都没有说话,既然是衣岚想要谈道理,赤峰自然没有先说话的理由,衣岚虽然想跟赤峰谈道理,但他毕竟只是因为善恶无法贯彻,也无人理解所以心中有些惆怅想找人讨论讨论,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他还是太年轻。
一片沉默了,衣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真的很轻,就像是呼吸一样,赤峰却还是听到了,看着衣岚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马车里很安静,衣岚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或者说他根本叙说不清楚他的困惑,他想探讨的道理,这会轮到赤峰叹气了,他只能开口问道“你让我坐在这里,是想和我探讨什么呢?”
衣岚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有些犹豫“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有些疑惑,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讲。”
话止于口,无法言语。赤峰知道袭击的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衣岚还不知道怎么讲。
“你肯定饿了,我想给你那点吃的吧。”赤峰说着直接起身,不给衣岚机会就下马车了。
衣岚知道这是赤峰给予他的空间,独处的,想明白自己问题的空间。
衣岚很认真的想了,他的问题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改变的问题。就像卜算子曾坚持术师的原则,然后改变了一样,衣岚现在坚持善恶的原则,却还是违背原则的杀了人,他是该怎样来坚持善恶,还是改变呢?这才是他现在的问题吧。
衣岚只不过刚刚想明白,赤峰就已经回来了,拿了一些吃的,拿了一些水,依旧坐在衣岚对面,吃的和水放在中间,相对而坐,依旧是坐而论道。
“你有坚持遵循的道理么?”赤峰坐定,衣岚就开口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他不愿意多想,害怕想的深了就会忘记最初的。
听到衣岚的话,赤峰愣了一下,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很认真的做好,看着衣岚的表情也很认真。
“曾经有。”
曾经有就是现在没有。这让衣岚愣了一下,遵循的道理会改变,从一种变为另一种,但怎么会没有?即使是圣人也有遵循的道理,为什么赤峰会没有?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
话题一下子变的无比深刻,衣岚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是家里的天才,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结出了魂印,同龄人中没有能打得过我的,当时我带着琥珀长空,在家里横行霸道,一直以为我们就是最厉害的了。”
“可是不是这样的。”
赤峰看着衣岚,很平静,无喜无悲。
“大了一些之后我可以出家门了,才知道除了家里的宅子,外面还有这么大的一个镇子,比我厉害的同龄人不多,但还是有,为了成为最厉害的,我知道了努力这个词。”
“当我成为镇子里最能打的人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种同龄人叫做富商家的孩子,他们没有武魂,不会打架,却有比你多得多的银子,可以买很多你买不到的东西,为了有银子,我曾在山上找珍惜的药草去买,曾经也算是有钱。”
“在我还没有成为最富有的同龄人之前,我又发现有一种人叫做公子,他们是官宦之家的儿女,不必有钱也不必会打架,自然有人护着他们,给他们钱。”
“等我再大一点之后,有机会出青木川的时候,我才发现,比你有钱的多的是,比你有权的多的是,比你能打的还是多的是,大千世界花花绕绕,每一方面比你厉害的人都多的是,你要做出怎样的努力才能达到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境界呢?”
赤峰看着衣岚很认真的说道“更何况,有些事情即使你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没办法做到。”
“这世间总有一些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不喜欢这个世界。”
衣岚不知道要怎么接这个话,马车里迎来了一次短暂的安静。
“我曾坚持过侠士的仁义,也曾坚持过有钱人的良心,还曾坚持过为民的心,这我很小的时候这些都是我以为我不会抛弃的,可我现在都抛弃了,我没有什么坚持遵循的道义,那些东西太大,应该是圣人或者帝王才能拥有的,而我,只想我们家好,我和长空琥珀他们能平平淡淡,这样就好了。”
从头到尾,衣岚就只问了一个问题,但他觉得够了,没有再问的必要了,赤峰说了他自己的事,自己的坚持与改变,而衣岚自己的坚持与改变应该由自己来解决,即使问了再多人,说服不了自己的心,也还是惘然。
于是衣岚不再问,拿起面前的水喝了一口,拿起干粮吃了起来。
“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安静的只有衣岚吃东西的车厢里,赤峰说道,声音有些深邃。
“你可以一个人跟着我们,一个人独自在外,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孤单,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可我不是。”
赤峰看着衣岚,很认真的说道“我只是寻常的人,没有大野心,也没有很哲理的人生问题,我解决不了你的问题。”
衣岚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静的吃干粮,他吃的不多,喝了口水,想起了个问题。
“那天我回来之后,琥珀也是昏迷的,她现在在哪里?”
“她在第三辆马车上。”
衣岚皱了皱眉“她身上有很多伤,怎么不让她在这里休息?”
“因为你昏迷了四天。”赤峰说道“而她只是一些皮外伤,包扎一下就好了。”
“她的伤很多,应该在这里休息的。”
“你的伤更多。”赤峰指了指衣岚背后“而且这么重的伤,你需要不被人打扰的好好休息。”
赤峰指的是衣岚背后那道由右肩到左腰的伤口,这道伤口是替琥珀挨的一刀,是衣岚身上最重的一道伤口。
“我们,已经到青阳郡了吧。”
“嗯,已经在青阳郡走了三四天了。”
“还有多久到青阳城?”
“六天。”
衣岚不再问了,拿起一些干粮又吃了起来,车在缓慢地走,很安静,车厢里能听得到他咀嚼的声音。
“到了青阳郡你们就要回青木川了?”
“嗯。”
车厢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衣岚撒过谎,他对二叔说过,他只到青阳城,现在还有六天就要到青阳城了,而这只车队会回到它出发的青木川,所以六天之后,衣岚就要离开这支车队了。
离别,总是来的猝不及防。而再相见,也已不知经年。
衣岚吃的很安静,很淡然,很平常,很缓慢,似乎不远将来的离别并没有影响他什么,只是车厢里安静的太过异常。
马车停了,车外传来了搬锅煮饭的声音,到了中午,车队该停下来煮饭歇息了,衣岚躺着的这些天,他们没有好厨师,天天做菜汤,也没有人抱怨,经历了四天前的夜袭,他们不再考虑这些事,只是想早点回到青木川。
衣岚吃掉手里最后一点干粮,拍了拍手,喝了点水,对着赤峰说道“我们也出去看看吧。”
赤峰点了点头,起身出去,衣岚也跟上了。
一条笔直的官道从脚下蔓延到无限远,两边是广阔的原野,天空像蔚蓝色的布,一眼,让衣岚有了天地辽阔的感觉。
车队停在官道边上,锅灶已经架好,正有人准备烧水,一边有人在切菜,切的很随意,很简单,就是一刀一刀的切成一块一块,二叔坐在一边,他身边围了几个人,县老爷还是呆在马车里,和往日一样没有出现,县老爷的车夫老烟头坐在车头抽烟杆,长长的烟杆冒着烟,似梦似幻,似乎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众人身上都有包扎伤口的绷带,几乎找不到和以前的区别。
人,就是这样。挂了彩,丢了钱,或者生活不如意,但生活总是要继续,即使身上绑着绷带,绷带下是流血的伤口,可你还是要该吃吃该喝喝,一刻都不能停下来。
衣岚一瞬间觉得自己对于观念的坚持有些无趣,因为不论坚持还是不坚持,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没有看到琥珀。衣岚看了一圈,没有看到琥珀,他不知道琥珀在哪里。
似乎是心思被赤峰看穿,赤峰指了指后面,衣岚向后走了几步,看到了第三辆放杂物的马车,也看到了坐在马车上的琥珀。
琥珀身上也都是绷带,胳膊上尤其得多,腿上也有一些,显得很是凄凉,她坐在车边看着远方,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又似乎眼神中透出一丝怅然若失,不只是因为什么。
衣岚没说话,静静的走到琥珀身边,琥珀听到声响,回头看到衣岚,眼睛流露出了惊讶,随后是喜悦,最后是平淡,喜悦的小心情被隐藏了起来,眼中的怅然若失消失不见,嘴角漏出了一丝笑。
衣岚看着那抹笑,忽然觉得天地辽阔,这笑才是心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