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秦天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嘴唇带笑，眼睛微眯，似乎有些享受。
衣岚已经走了，衣秦天转了转头，能看到衣岚在衣阳衣雪那里。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话一向不多，而且大多数情况下，相处的情绪都不好。像今早在拍卖会场，又像是之前在白马宅院，或者是在苍云山下，他们都保持着不多且不好的对话。而且很多时间，他们都不太像一对父子，衣岚对他没有充足的尊敬，他对衣岚也没有充足的管教，而且衣老爷子亲自教导衣岚十年，让衣岚在大多数情况下更像是个小大人。
是个大人，但依旧是个小孩，像是个成熟了一半的果实，透着青涩，却也成熟了。而且往年一直在山上，衣老爷子教导他的一些事他一直不理解，现在下山不过月余，衣秦天不过带他去见过两次音贤王，他却一下子学会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
想起他刚下山时那般焦躁愤怒，再对比他刚刚很快冷静，衣秦天不知原因的笑了笑。
“你觉得他怎么样？”他所在的高地衣岚刚走，除了他就只有冒着火苗的小炉子发出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他这句问话是给谁的。
“怎么？还要我请你出来？”衣秦天笑了笑，端起另一个茶杯放上茶叶倒上水“荒野粗茶，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随着他话音渐落，面前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目若星辰，似乎能看透世间万物之间的道理。
男子出现的很突然，却不突兀，没有吓人一跳的感觉，就像是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没人看到，下方营地里能看到衣秦天所在高地的人看到了他也不惊讶，就像他是和天空星星一样的背景，不值得让人注意。
男子坐到衣秦天对面，端起衣秦天刚到的茶，茶很热，他吹了两口却没有喝，又把茶杯放下了“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这是个疑问句，但男子说得很平淡，不带一丝感情。衣秦天显然很熟悉他这种说话方式“衣家刚在这里扎营你就到了，我怎么能感觉不到。”
男子沉默看着衣秦天没说话，很久之后似乎是微微的叹了口气，只是动作幅度太小，很多人都察觉不到“这些年来，我还是小看了你。”
衣秦天笑了笑“你这句称赞我可是很受用，毕竟藤悟你可是轩辕氏最厉害的术师了。”
被称作腾悟的男子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很带感情“我藤悟修行最能理解天地道理的术师道，却十数年未能看透你，枉称轩辕第一术师。”
衣秦天笑了笑，笑容很是温雅“你是藤家的二把手，又不用参与族中事物，一心全在钻研天地大道，想必从未认真看这世间。”
藤悟端起茶，不知是不是山巅风太大，茶水已经凉了很多，他慢慢的喝了一口，还是面无表情，不知对着茶满意还是不满意“天地比世间有趣。”
衣秦天笑了笑，不愿和一个死脑筋的术师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又把话题扯到最初“你觉得他怎么样？”
衣秦天没指出，藤悟却知道这个他是衣岚，他那双似乎看透一切的眼朝衣岚所在的地方投过一丝目光，随即收回“论修炼行道不及王旭，论为人处事不及藤若，衣老爷子教导他十年之久，虽然刚下山时表现的很焦躁，但现在可以看出心性尚可，只不过现在在苍云山有个心性比他更好的。”
“你说的应该是迟墨吧。”衣秦天笑着说道。
“你一点都不惊讶。”这还是一句疑问句，但藤悟说的太平淡，没有一丝疑问句的情绪。
“我不是术师，能算世间万物，但这样的事不用算，猜也能猜得到。”
藤悟深深的看了衣秦天一眼，这是他出现到现在最具人气的一个表情，这个表情中透露出的是一种尊敬，是一种术师独有的尊敬。
衣秦天看到这个表情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只是我世间历练多年的经验，并不是像你一样洞悉了世间发展的规律。”
藤悟沉默了一会，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既然你能猜到这么多，那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
衣秦天还是笑，笑的宠辱不惊，笑的温文尔雅“大概就是借刀杀人了吧。”
藤悟没说话，衣秦天也没说话，安静了一会后，衣秦天还是开口解释道“我能猜出你所来为了什么是很简单的。”衣秦天顿了顿，似乎是在酝酿说辞，但藤悟总觉得他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你们术师啊，能掐会算，体应天道今晚这里的处境以及马上要发生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算出来了，估计连白马宅院夜袭之前，你也应该知道衣家会有这么一次袭击了。”
衣秦天停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但凡术师都不愿做主事的人，更喜欢顺应大势成自己所需之事，白马宅院夜袭和马上就要发生的事应该都不是你策划的，但你和策划者有共同的目的，所以你就顺势而为，顺便把大势中不足的地方少做补充。”衣秦天看着藤悟突然笑了笑，笑得很有深意“白马宅院夜袭那晚，衣岚服用的加过料的翠玉兰就是出自你手吧。”
藤悟沉默了，只是面无表情的沉默让人不知道他是因何沉默的。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你.......果然很厉害，谁都没有发现我对翠玉兰动过手脚，你却发现了。”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夸衣秦天，衣秦天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的笑着。
“用那株翠玉兰中狂暴的能量撑爆衣岚确实是个好方法，但那样太简单也太明显，简单就意味着成功率不高，明显则很容易滋生矛盾，而且会让后续的计划无法实行。”藤悟抬头看着衣秦天，依旧是面无表情不知情绪“所以，我在翠玉兰中加了点东西，这东西会让翠玉兰更容易吸收，不至于撑爆衣岚。但吸收了不代表就可以运用了，这些能量依旧不是衣岚所能驾驭的了的，它们会沉积在衣岚体内，平时看不出什么，但当他全力而为是，这些庞大的能量就会成为他的负担，让他全身疼痛不已。”
衣秦天叹了一口气，把藤悟没说出口的话说完“当他全力而为时必然是关乎生命时，一瞬间因疼痛错失的机会就可能成为他死亡的原因，不愧是术师啊，所谋甚远，白马宅院夜袭只是你借刀威慑，今天才是借刀杀人的啊。”
藤悟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会告诉衣秦天他所谋比他想的还要远。
高地一片安静，衣秦天难得的没有笑，微眯着眼看远处的星空，一片沉寂中衣秦天的声音轻轻的传来“你们.....为什么还是不愿放过衣岚呢......”
藤悟沉默了，和前面面无表情的沉默不同，现在的他虽然沉默的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能让人感觉到有纷杂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就像是堆积了很长时间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遗憾、感叹、愤怒、迷茫、喜悦、狂热、哀伤出现在他如星辰般的眼睛中。
从某些方面上来看，他和祁念一样都能理解世间万物的情绪，只是他不如祁念，所以不能一笑之间体现人生百态，但论了解天道，他比祁念要厉害，所以他能很快平静下来，只是一瞬间，他的眼中就重归平静，面无表情，像是冰冷淡漠的天。
“不放过衣岚的不是我们，是你们。”沉默了很久，藤悟开口说道，冷静的眼中完全看不出刚刚无数情绪出现的样子“你们衣家凭借着衣岚坐稳了氏长之位，现在还拿他来做你们轩辕纯血的幌子，不论是我这样想让藤家坐稳氏长之位的，还是想推翻藤家自己坐上氏长之位的，都不能让衣岚活下去。”
衣秦天看着他，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讲，而是从他的话中挑出了自己喜欢的话题“你想让藤荆坐稳氏长的位置，有没有想过他是否想坐稳这个位子？”
“他......应该没这个想法。”藤悟难得的迟疑了一下，复又恢复平静“他是轩辕三杰，当年受衣老爷子的赏识做了老爷子和衣家这么多年的忠臣，现在他应该并不想坐稳这个位子，而是抱着渺小的希望，希望失踪的老爷子重回苍云山吧。”
藤悟抬头看着衣秦天“所以他才把你们衣家赶出苍云山这个是非之地，天音国想对付你们衣家中最厉害的一群人都被他拖在苍云山上，只有这样你们衣家才能继续存在。”
“藤荆或许不想坐稳这个位子，可不代表其他人不想让他坐稳。”藤悟看着衣秦天“从大处说，轩辕氏纯血掌氏长之位的传统流传上千年，但纯血日渐衰弱，为了轩辕氏，必须要改变，必须要让藤荆坐稳这个氏长之位，他将成为第一个不是纯血的轩辕氏氏长。”藤悟停了一下，一字一顿的说道“这就是轩辕氏的未来。”
衣秦天安静的看着藤悟，然后突然无声地笑了，不是大笑，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的一丝笑“说得很是冠冕堂皇，可这不该是你说出的话，术师只关心天地，不在乎世间，轩辕氏传说再盛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沙，在术师眼中轩辕氏的兴衰不过是水中渺小浪花，何必用未来这样的词眼，在术师眼中的未来都是关乎整个人类的吧。所以......”衣秦天看着藤悟又笑了笑，很是温柔“所以你只是本着私心想让藤家坐稳这个位置罢了，又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被拆穿的藤悟依旧是毫无表情，毫无情绪“私心也罢，未来也罢，反正都是要让藤家坐稳这个位子。而坐稳这个位子，就不能让衣岚活下去。”
听到藤悟把话题扯回来，衣秦天没说话，端起微凉的茶，慢慢的抿了一口。藤悟也没有让衣秦天接话的意思，身为术师的严密逻辑让他自顾自的吧事情梳理了一遍讲了出来。
“黄帝是个伟大的人，败妖兽，平九黎，而后建立九州盛世，他的一切事迹都被记载在轩辕氏代代相传的黄帝本纪中，而黄帝本纪最后一句则是黄帝魂归天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藤悟看着衣秦天，缓缓开口，说出了那句在轩辕氏流传了上千年的话，或者预言“吾身死魂未灭，终将重归轩辕。”
高地一片寂静，连山巅的风都小了些，似乎是被千年以来最强者黄帝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吓到了。衣秦天没说话，藤悟也沉默了一会才继续开口“很多年来这句话被解释为黄帝终将重生，而他重生的载体不用说，必将是身上流着他血脉的十二纯血之中。”藤悟看着衣秦天，缓慢且严肃地说道“就是你们的家族。”
衣秦天没说话，端起已经有些凉的茶，缓慢的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之后还是没说话，而是抬头远眺，眼光落在无限远的高空里。
藤悟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顺着衣秦天的目光看向遥远的天空，早上刚下过小雨，但远处还是可以看到厚重的乌云，乌云似乎离得很远，在这山上还能看到极少的星星，但对于藤悟这样理解天地道理的术师来说，那片乌云只是看起来离得远，但它的雨水早晚会伴随着惊雷在这里落下，就像是黄帝本纪记载的历史，看起来很遥远，但总会伴随着震撼所有人的惊雷在这个时代落下。
安静了一会后，藤悟的声音重新在这片高地响起，声音飘渺却饱含着历史的沉重“十几年前，你结束了五年的天下行走生活，带着叶慈还有婴儿衣岚一起回到苍云山。”藤悟自顾自的说，没发现在他提到叶慈的时候，一项荣辱不惊衣秦天，眼中暗淡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听藤悟说道“当时苍云山上正是混乱时，衣老爷子刚当上氏长没几年，权势不稳，老爷子又一直奉行入世，眼光不止落在山上，还落在山下的天音国中。当时天音国也正是内忧外患，刀圣叛乱虽平，但是余孽犹在，你出外游历，却留下一个被你改变的如此强大的云音阁给李檀。”李檀就是权倾朝野的音贤王，可藤悟对他并没有什么尊敬，直呼其名“当时天音老皇帝年迈将死，李檀却已经看出衣老爷子不想他做皇帝，凭借你留下的天音阁在云止密谋大计，而刀圣叛乱时看准时机想出兵的修罗国虽然没有真的打进天音，却重兵囤积关山五年未曾调动。更可笑的是刀圣叛乱时，衣老爷子带人平叛，亲手杀了刀圣，却留下了他的儿子，还让他的儿子带着刀圣余孽住进苍云山，在山中留下了对抗他自己的力量，真是可笑啊。”
藤悟话中中满是嘲讽之意，但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说话的语调也很平淡，毫无感情“当时的苍云山乃至天音国都因为衣老爷子的一些做为拖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藤悟停顿了一下，重新开口却罕见的流露一丝感叹“衣老爷子确实雄才大略，但他太快了，天音国建国千年，积弊已久，只是因为轩辕氏庇佑，李氏皇族才能在云止那把椅子上坐这么多年，而轩辕氏隐世千年，也衰败千年，衣老爷子却想短短数年让轩辕氏出世，让天音国盛世。他太急，所以反对他的力量太强大。”
藤悟停了一下，看了看衣秦天，想听听衣秦天说些什么，可衣秦天还是安静地喝茶，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说完十几年前时局的藤悟又说道，或者说又重复道“你在那个时候带着还是婴儿的衣岚和叶慈回到了苍云山。”藤悟又停了一下，可衣秦天还是没有说话“当时，你回到苍云山上，只用了一句话就让轩辕氏完全握在衣老爷子手里，让刚上山的刀圣孽子没有机会报仇，让李檀在云止的布置没有机会发挥作用，让修罗国的大军在关山外驻扎数年却不敢稍有异动，知道十年前.......”
一阵骚动打断了藤悟接下来想说的话，骚动其实离他们所处的高地很远，大概是在驼鹰停留的山顶，不但离他们所处的高地远，离衣家驻扎的营地也远，营地里甚至没有多少人发现这股骚动，但藤悟和衣秦天都不是一般人，他们都发现了这股骚动，并且他们都知道这股骚动因何而来。
“是你把衣家逼到现在的绝处的。”藤悟望着远处山顶的骚动说道，那股骚动离得很远，却也来得很快，须臾间就到衣家营地，叶叔带人守在营地唯一的入口，整个营地易守难攻，骚动到了入口却带来更大的骚动，凭借藤悟的能力甚至能看清入口处由刀剑挥舞所带出的一道道血痕，这股骚动正是冲着衣家所来，在藤悟看来也证实把衣家逼入绝处的力量。
藤悟收回目光，不再看入口处的骚动，而是看着衣秦天不说话，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慢慢开口说道“你当年的一句话让衣老爷子坐稳了氏长之位，也把衣家逼入了现在的绝处，这全都是因为那句话的分量太重。”
“当时，你在苍云山上说的那句话是...”藤悟缓缓开口，把衣秦天十几年前说的话缓缓的重复了一遍“我儿衣岚是天命之子，是.......黄帝转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