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的一段时间内,除了甜食,梦露几乎什么都不再吃了。她坚信糖分有软化她灵魂的作用,她被味觉宠爱着,被甜腻支撑着,然后假想着走向更加甜腻的日子。像是处于异想世界,没有苦痛也没有邪念。她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实施在自己身上的怪异行为反倒让她觉到心安理得。
在梦露搬走后不久,田嫂打电话回来听程莹莹说感冒了,又从老家来到城里。带了一些新鲜的草药,熬在鸡汤里,在秦毅家住了几天。后来干脆带着秦岩和程莹莹在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更小的屋子。秦天则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去住。
得知家里目前的平静,梦露松了一口气。她开始学会面对别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回望一眼,或是低头不语,别人都是这么处理,梦露也就不这么做了。她会恶狠狠地一撇,眼睛刻意睁大,然后再用力闭上,她越是这么反应,他人更是忍不住看,而她更是厌恶处于人群当中。
宴会结束以后,唐氏似乎变得更忙了,开不完的会,办公室里几乎所有的位子都空着,各项事务如火如荼地进行。各部门的对接,设备的传送,外来人的拜访,没有一个人不在忙着应付。唐贺德越忙越显露出神气,他是天生拥有“生意脑”的人,从工作中得到快乐,用之不竭的活力在一张又一张签下的合同里水涨船高,如此恋战的人,看起来非常像古时候练功走火入魔的胖将军。身边通常都有一个瘦弱、胆小的幕僚或者军师,梦露在尾随着上司穿梭在办公桌之间仍然胡思乱想着,她没办法让眼前的世界和看起来的一样。否则她连一天的真实都受不了。
整个办公区域被格子间隔成一段一段,看不出具体有多大。一个上午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后,一点不比行军打仗的感觉轻松。那冲锋陷阵的仗势让身后的一系列设计师、摄影师、导演像步兵一样乖乖地跟着。巨幕上是新广告的策划案,尹朝风在手舞足蹈地讲解着,面对公司内部所有的高管,他一面比划着,一面转过脸来寻求哪个人脸上的赞同。关了灯和窗帘,他看不清别人的表情,然后又继续讲解已经拍好的画面,看起来很青涩。为了掩饰紧张,他的手在巨幕上指挥的动作过大,把蓝色皮衣后方的衣角扯歪了,露出了纤瘦的后腰,他继续将手臂伸直,够到屏幕的顶部指出这是他认为最出彩的地方,一转身,一挥舞,活脱脱像一个献舞的美女。梦露的思想又开始飘。她给尹朝风换上了露脐的红裙,让他跳了个够。她咬着嘴唇不笑出来,眼睛因为忍住笑意眨得快了些。
“小美,邹乐上场后你上去提醒提醒他。”唐贺德将头稍转过梦露这边小声说道。
没听清楚是“小妹”,还是“小鬼”,但梦露知道唐贺德是在和她说话,对于他对自己的不同名称的随意呼唤,梦露也已经渐渐习惯。她轻声附是一句——嗯。
在邹乐开始讲解广告的剧情设计和音乐设置时,梦露轻轻离开座位,会议室里是巨幕映出的光,在人们脸上转换着画面。梦露从后面绕道,地上有很多电线,她尽量踩中电线而不是被它们绊倒。看到那个醒目的蓝色皮衣,在巨幕旁边一闪一闪,尹朝风面向巨幕认真地听着,梦露走到他身后,抓住歪了的衣角,用力一扯,被外套重新归整盖住的身体明显一抖,尹朝风极缓慢地转过来看,两个大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极大,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么大个人连衣服掀开了都不知道。”梦露朝他礼貌地一笑,没有和他说话,然后又绕回到座位上坐着,用笔继续记着些什么。梦露回到座位上又检查了一下尹朝风的一角,觉得对这个会犯错误的大男孩很有好感。至于其他几个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人,梦露一点兴趣都没有。
回到办公室已经4点多,封闭的放映室加上暖气,每个人的呼吸,还有台上人激情喷射的口雾,每个走出来的人都像是被蒸了一遍,除了唐贺德。
“刚才……刚才……谢谢你啊。”
梦露抬眼找了一会儿才看到站在自己斜后方的尹朝风,他用手捋着后脑勺,露出持续的苦笑,高挑纤细的身材挡住了梦露身后的光亮。梦露放下笔,“这不是应该的吗。”
尹朝风抿了抿嘴唇,继续腼腆地笑着。他的眼睛弯成像月亮,完全没了刚才的恐惧样,像个容易惊吓也容易害羞的孩子。梦露心里证实了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亲近的好感。她太久没有见到情绪敏感的人了,想起了家里的秦天,突然唤醒了身为一个姐姐的天性,很想保护他。
“你来公司第一天我刚从外景回来,那时看你忙,没敢来和你打招呼。”
梦露想到那一天的真实情况,“那天是有点忙。”
“唐老大的事情很多,你吃得消吗?”尹朝风的眼光很清澈,和他拍出来的照片一样闪着光。
“目前为止都还可以,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多吃一点。”梦露想到尹朝风纤细的腰身,以及对刚才把他幻想成舞娘的事情觉得心虚,继而扯开话题,“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不到一年……我也正在学习当中。不过唐老大是个爱才的人,愿意栽培属下,一直以来的项目我也都在看看自己还能多做些什么。”
“我喜欢你的作品。”梦露觉得尹朝风对于职业的纯真理想把他照耀得比自己高大了许多。
人又开始陆陆续续向会议室涌去,梦露和尹朝风暂停了对话。唐贺德走出来,对着他们两个做了一个用下巴指向会议室那边的姿势。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虽然不情愿,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上了发条的胖将军身后钻进了黑暗的战场。
梦露上下检视着尹朝风,确保他的衣服没有像刚才那样掀起来,感觉自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圣诞晚会上台表演节目、等着赞扬他的母亲。各部门重新坐回了各自的座位。看仗势和刚才差不多,只是每个人脸上少了些新鲜劲儿。整个过程要重来一遍。梦露连看人的心情都没有了,觉得这份工作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错误选择。
直到几分钟后,另外三个人进来填满了会议桌,尹朝风开始了他的讲解……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紧张情绪。梦露越发觉得他可爱,自己也更像一个看着孩子表演而感到骄傲的母亲,又重新拾回了一点注意力。接下来的内容完全一样,只是因为另外三个外来拜访而要走个形式。梦露在黑暗中转过头来悄悄观察在坐的人们,有的奋力保持着注意力,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奇怪极了。又看另一些人,已经彻底将身体的重量压在椅背上,眼神迷离,看得出注意力已飞向远方。戴着眼镜的王维维王主管揉了揉松弛的油肚,也许是想到了晚饭的菜单。
她一路看下去,略过外来的三个面孔,突然心里一紧,她又将眼光秘密地梭移回去,萧和挺直腰身坐在那里。他看起来在认真地汲取台上人讲解的每一个字,不时微微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眼睛专注、深邃又严肃,被荧幕反射出蓝色的光点来,表情却有些模糊。梦露把别在右边耳朵后的头发放下遮住脸,一想到和萧和正面相对的画面就觉得尴尬。讲解结束,萧和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好像每个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演示一样兴奋。
拉开窗帘后,梦露紧跟着唐贺德出了放映室。
她倒了四杯茶放在会客厅里后,热锅上蚂蚁似的转身就准备溜出来。没想到,迎面装上了一具墙壁般坚硬的身体,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只记得眼睛被一片黑色撞上来,等梦露认清撞到自己的人是萧和时,她已经跌在了地上。裙子被弯曲的双腿提到了膝盖上方,虽然是跌在地毯上,脚踝还是有点扭到。这一刻,空气似乎凝滞了,萧和生怕去扶梦露会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而更尴尬,而梦露怕自己起不来就一直坐着直到唐老大进来,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诶!你怎么坐地上了呀!”唐老大跟在萧和后面刚要走进来。他不方便推开萧和挡住他的身体去扶梦露。助理理应在跌倒的时候自己站起来。
“恐怕是我长得太凶,吓到了梦露小姐,一来就把她撞倒了。”萧和看着唐贺德笑着说,说完眼睛又回到梦露身上。他将手从裤袋中伸出,眼看就要做出下一步的举动。
“我……我没事。”梦露用双手撑在地上,尽力将脸背向眼前看好戏的四个男人。然而真的有些扭到,越将身体的重量施加给双腿,从脚踝处顺着整根骨头窜上来的疼痛就越发强烈,不过她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梦露踮着脚,一晃一晃地拍了拍裙子上从地毯沾来的细细毛尘,淡漠地看向四个男人。他们一时说不出话,萧和赞许似的看着梦露,眼睛里全是闪着光的笑意。
“让尹朝风带你去医院!那小子现在没事了。”唐贺德终于绕过萧和走进会客厅,正准备拉开椅子。
“真的没事,唐老鸭。哦!不不,我是说,唐老大!”
空气再一次凝滞了,此时唐贺德已经坐定,萧和一行人听到这句话仿佛静止了动作一般。梦露将嘴唇咬得更紧了。或许,她本来就不该离开家庭;又或许,她本来就不该过这种擦枪走火的生活,一路跌跌撞撞,已经狼狈得不能再狼狈,每一次极其令她不知所措的尴尬瞬间都是在这个叫作萧和的男人面前上演。一时间所有的胡思乱想再次在她的脑中肆虐。她在心里责怪着自己,怪着所有人。
“哈哈哈哈——”唐贺德惊声大笑了起来,节奏听起来相当混乱,是发自内心地被逗笑了,他继续捂着肚子笑,眼角都笑出了眼泪。萧和一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听起来收敛一点。“行,行,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唐老鸭,哈哈哈……”
笑着萧和也坐了下来,四个男人面面相觑,分享着同一个心知肚明的趣谈,只有萧和不时望向梦露透着一点淤青的膝盖和在半悬空的脚踝。梦露关上了会客厅的门,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让他们尽情去笑。
之后的几天,梦露更加觉得自己与“工作”两个字八字不合,自从一时心血来潮找了这一份工作后,她总是受伤,脚跟、脚踝,还有膝盖。她还经历了人生当中最密集发生的丢脸时刻。这让她想到了萧和,自从签订合同后萧和来唐氏的次数渐渐增多,每次他一出现,总是能够看到她最狼狈的一面。梦露决定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远离这个叫萧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