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兴运，亦不偶然，以成帝业，必有贤妃。周文王之得太姒，上可以配至尊而主宗庙，下可以宜家人而及邦国。今太子妃长孙氏幼喜图传，坤德既轨，彤管有炜，有后妃之遗风，正位中宫，为天下母。”
我漠然的听着李世民最器重的太监宣读着封后的诏书，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下，高呼着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属于皇后的凤袍已经穿在了我身上，如无形的枷锁，挣不脱，逃不开。“去吧。”李世民最宠幸的妃子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说道：“华真，你我之间至少有一人要获得幸福，我不可能，那只有你了。”
“乐漪，我——”接下来的话如鲠在喉，无论如何说不出。武德九年八月初九，李世民登基，大封后妃，贵淑贤德，乐漪占一贵字。原本这皇后的位置应该属于乐漪，只因李建成用他的性命来保全了我的位置，玄武门之变，让我与乐漪同时失去了最爱的男人。
我叫长孙繁华，小字观音婢，是隋朝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独女，同时，我还有另一层身份，隋皇后萧氏的养女，大隋朝的华真公主。这个身份，除了在这宫中身份尴尬的乐漪，知道的便只有李建成。前者在这个后宫如履薄冰，身份为人诟病，是不会说的，后者已逝，更不可能令李世民知道。
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我淡然的站在李世民身旁，接受者众人的参拜。物是人非，如今的唐宫已找不到昔日隋宫的一丝气息，就连三月前还存在的我与李建成相遇的桃花林，亦被李世民无情除去，植入乐漪最喜欢的绿梅。整个后宫，唯一得以保存的便只有乐漪的寝宫——桂殿兰宫了。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大业十二年，李世民代兄迎亲，我作为家眷随行，最后一次在桂殿兰宫见到了萧皇后，遗憾的是，我不能以女儿的身份参见她。随后，公公李渊太原起兵，江都发生政变，当大唐的军队势如破竹，冲进隋宫时，见到的是一片狼藉。当时，顶着隋公主封号的乐漪哭晕在李世民怀里，我强撑着，目送着李世民抱着乐漪离去，随着婆婆向公公道喜。
安定以后，我曾千方百计暗地里派人寻找萧皇后，得到一个让我放心的消息：她被义城公主迎往突厥。
（二）
“娘娘，各宫娘娘来向您请安了。”绿珠前脚送走李世民派来传话的小太监，后脚进来如是说道。我点点头，示意她出去招待。今日，是我成为皇后的第一日，理应接受后妃的请安。“娘娘，皇上真是，昨儿个宿在贵妃处也就罢了，今儿个还免去了贵妃娘娘的请安，这不是当众打您的脸吗。”暖香为我鸣着不平。或许我没把这皇后的位置放在心上，造成了我对这事不甚在意，所以得到消息后，我的脸上未起任何波澜，只是命红袖与传话的小太监一道，领着补品代我前去探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后宫，捕风捉影更为厉害。我人还在后殿，前殿的众妃已对乐漪恃宠而骄议论纷纷。
“幸好我们皇后娘娘大度，不予她计较，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做是我，早已杀上门去，想出一百种法子折磨她了。”韦妃声音尖锐，说的头头是道，我站在帘子后面不禁哑然。怪不得在秦王府时不受李世民待见，只怕这性子早已惹来李世民的不耐烦
“韦姐姐说话还是小心些，贵妃姐姐是皇上的心头好，此次大封，除了皇后娘娘，唯有她一人居四妃之位，可见皇上对她的重视。若被有心人听得，稍一挑拨，到时，贵妃娘娘不予您计较，倒让皇上对您记恨，得不偿失。”阴妃语声清脆，眼波流转，乍听之下，有几分道理：“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见被发现，我索性掀开纱幔走出去，无声无息跪坐在属于我的位置，我的到来，让众妃止住了话题，整齐划一在女官的引导下向我行叩拜之礼。各妃嫔花枝招展，争奇斗艳，我眼花缭乱，不认识的竟在大多数，不禁心想：“李世民何时又纳了如此多的佳人。”为秦王妃时，我忙着为他争取最大的利益，翰旋在各种争斗之中，只知道公公不断赏赐美人，以示对他的嘉奖。就连关系亲密的丫鬟，被宠幸后，身子渐显我才发觉，匆匆把她给了李世民。
“请娘娘训话。”女官开口，示意我敲打敲打她们。我能说什么，我该说什么，在她们眼中，我比她们更可怜，我不曾奢望过这个位置。当日帮助李世民，想的是待他君临天下，放我归家，然后在乡间择一男子嫁了，与他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日子。
“韦妃，进了宫就比不得在秦王府，你是府中老人，凡事三思而行，至少要给子女留一条退路。阴妃，你也一样，不要自作聪明，皇上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人，如果要讨得皇上的欢心，适时装一下愚钝。各位好姐妹，贵妃杨氏既已入宫，便是我们中的一员，我希望各位妹妹能与她情同姐妹，这样皇上才能无后顾之忧处理朝政。”我掷地有声，无形中告诫着众人。我不指望她们能与乐漪和平共处，但是，我尽量做到护住乐漪。
我不敢保证，历经世事沉浮，我还能与乐漪重新回到少女时的亲密无间。这些年，我一直站在乐漪的对立面，不管是爱情还是权势。他爱的男人心心念念的人是我，我又轻而易举夺走了应该属于她的一切。“娘娘，贵妃娘娘割腕自杀了。”红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我忽然惊醒。
浓重的血腥压过了颤栗，我强忍着不适迈步走进去。悬挂在中央的匾额已经换成了“惊鸿”二字，笔迹苍劲有力，大气磅礴，一看便知是李世民所写。太医战战兢兢为乐漪缠绕着纱布，李世民颓败的坐在一旁，记忆中，这样的李世民好像见过一回。那个时候，李建成与乐漪成亲，府里喜气洋洋，李世民独自喝闷酒，作为妻子，我陪了他一夜。我上前，半蹲着身子，眼睛尽量与他平行：“皇上，贵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皇上待她情深义重，她自是舍不得离开。”不知这话是在安慰谁，我们宁愿自欺欺人的活着，都不愿相信乐漪割脉自杀的事实。
乐漪很快醒过来，她双眼空洞无神，泪滴从眼角沁出，我拭去，有沁出，我道：“浮娘，你说话呀。”乐漪低哑着嗓子道：“真娘，为什么要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走了，便可以见到建成哥哥了。昨日我强颜欢笑，与皇上亲昵，可是建成哥哥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飘荡，那眉眼，那笑容，我受不了了，这才……真娘，我觉得自己好脏好脏。”我哭了，哀的是乐漪，悲的是李建成。“乐漪，你还有襄儿啊，你死了是干净，可你让襄儿如何在这个宫中活下去，上无母亲照佑，下无兄弟姐妹扶持，在隋宫你见到的难道不多吗？”隋炀帝风流成性，子女不知有多少，最后，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乐漪一人。我哭着离去，红袖绿珠在我身后亦趋亦步。
（三）
不知不觉走到了玄武门，昔日李建成流干的鲜血已被勤勉的宫人冲刷干净。李建成是储君，未来的皇帝，李世民南征北战，深得公公李渊赏识，众望所归，他们之间势必兄弟晲墙。
入了夜的秦王府极为宁静，李世民前往东宫赴宴未归，我哄着孩子入睡。“王妃，秦王回府了。”下人压低声音来报：“中毒。”不可能，他答应过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调整好紊乱的呼吸，继续听下人说道：“王妃，所有家将已经在议事厅集结，秦王请您过去，帮他出谋划策。”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我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如那滔滔不绝的春水向东流去了。成王败寇，局势已经很明朗，现在我只能祈求上苍，让李世民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放过李建成。
气氛凝重的议事厅，李世民举棋不定，他在等，等屏风后面的人说话。如果李世民不能得到那人的鼎立支持，那么即使成功，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失败的。“秦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孙无忌站出来说道。以他的身份，说这话也是应该，他虽是在劝诫秦王，目光却始终锁定在秦王身后的屏风上。“呵。”长孙繁华突然插了进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秦王，我还是那一个条件，你输，我陪你东山再起，你赢，潜我归家。”“王妃”，“观音婢”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语气之失望，早在长孙繁华的预料中，这便是世家大族中的亲情。长孙繁华浅浅笑着，等待着李世民给她的回答，她相信，李世民不会让她失望。“好，本王答应。”迟疑许久，李世民才说道：“王妃，明日你与我一同玄武门，犒劳众将士，我会让秦将军保护你。”李世民话里的意思在场的人都明白，长孙无忌的脸色变了变，嘴里刚吐出一个“王”字，却又在舅舅高士廉的注意下识相的闭了嘴。屏风后，长孙繁华看得一清二楚，扯了扯嘴角，忽然笑了。她命人撤去屏风，缓缓走到李世民面前，率众将士跪下：“祝秦王旗开得胜，抱得美人归，愿大唐千秋万载，盛世繁华。”
我闭上眼，身子开始瑟瑟发抖。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带来的颠沛流离，对战争带来的残酷和死亡是从下人的言谈中窥见一二的，但是当我站在弥漫着血腥味的玄武门，体会着锥心刺骨的痛，我的心不断缩紧缩紧。
李建成率着精兵进入玄武门时，看到的第一人是穿着桃红色齐胸襦裙的长孙繁华，随后，才是他的弟弟李世民。李世民穿着长年征战的铠甲，目光如炬身后是跟他浴血奋战的良将，个个摩拳擦掌。李世民道：“李建成，我敬你是兄长，对你百般忍让，可昨日，你让乐漪用鸩酒毒害我，乐漪心慈，我才能侥幸留下这条贱命。李建成，你差点让繁华无夫，让乾儿无父，是可忍，孰不可忍。”“性口雌黄。”李元吉听不得大哥被诬蔑，青经凸起，冲着李世民大吼：“李世民你这个卑鄙小人，公主嫂嫂一心爱慕我大哥，岂会为你违背我大哥的意思。大哥，我先去解决了二嫂，再来帮你。”“三弟，不可。”李建成喝住李元吉，虎着脸道：“你忘了今早出发前答应大哥的话吗。李世民，皇位我可以放弃，但你要答应我，你称帝后，这后宫母仪天下的位置需属于繁华妹妹，不可落入旁人之手。”李世民抿唇不语，长孙繁华的心思亦是百转千回。
李元吉急得跳脚，不待李建成发号施令，便策马疾驰，长枪直刺长孙繁华眉心。长孙氏闭眼，心想这样死了也好。痛苦迟迟没有来临，长孙繁华睁开了眼——李元吉在血泊中抽搐着。原来，李元吉一心想要抓住长孙繁华威胁李世民，没有防备，被尉迟敬德一箭射下马。“三弟。”长孙繁华柔声唤道。李元吉吃力的抬头，抓住长孙繁华的玉手，道：“二嫂，对不起，我不想伤害您，只想让二哥投鼠忌器，乖乖束手就擒。二嫂，我敬重您，求你，救，救……”李元吉的声音戛然而止，交代的话语意犹未尽，长孙繁华茫然的坐着，她当然知道李元吉求她求谁，但是她能吗？贸然出手，不但会引起帝王的猜忌，而且更是无情的背叛了高家。当初，高士廉选择履行旧日婚约，追随李家打江山，就是听说了高僧观李世民面向，断定他是人中之龙，将来问鼎中原才会义无反顾的断了后路。可是，若要她眼睁睁的看着李建成死亡，她做不到。就在长孙繁华犹豫不决时，听到了乐漪的喊声：“不要。”
李建成直挺挺的从马上摔下，摔在长孙繁华面前，那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建成大哥。”长孙繁华发疯似的冲了出去，跪倒在李建成身旁，染了血污的手小心翼翼抱起李建成的身子，说道：“建成大哥，对不起。”
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沾满灰尘的脸上，李建成嘴角微翘，目中有眷恋，轻轻擦拭着长孙繁华的泪水，“不哭，哭了就不漂亮了，真娘，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唤你的名字了。我知道世民渴望那个位置，我成全他，我不能允你皇后之位，但他可以。拱手山河讨你欢，真娘，可开心。”李建成面色潮红，语气急喘，已是回光返照，“真娘，不要自责，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很开心你要完成萧皇后寄予你的厚望了。真娘，好想听你再吟一便《春游曲》。”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长孙繁华一遍一遍吟诵着，最后泣不成声。
太子军失了主心骨，纷纷弃械投降，乐漪见大势已去，将泪水往回咽，领着家将归顺李世民。李世民大喜过望，揽着乐漪离去，大赏三军。
之后，公公痛失爱子，日渐老去。李世民被册为太子，代父监国，掌管朝政，火速迎娶乐漪进东宫。我大病三月，新人成亲都未曾前去观礼祝福，一切事物交由韦氏与燕姬共同打理。
（四）
“娘娘，天气渐凉，您身子刚好，禁不得在这儿吹冷风。”红袖一旁劝道。我微笑着点头，看红袖的目光越发疑胡，据我所知，我生病期间，李世民曾大肆清洗李建成埋在王府里的奸细。“娘娘，怎么了？”红袖似乎被我看得心里发慌，问道。怀疑一闪而过，我道：“无事，回吧。”
望着缓缓踩着台阶下来的女子，李世民眼中一片柔和，他宠嫡子嫡女，无非是他们为他最爱的女子所生。“母妃。”丽质眼尖，挣脱李世民的怀抱，迈着小短腿跑向长孙繁华。
“皇上，不知皇上找臣妾所为何事。”我逗弄了一会儿女儿，遣红袖将她送回寝殿，才与李世民说话。“皇后，你我也是同甘共苦、祸福与共的夫妻，今日偏偏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大哥的死，我也有责任，可是……”“皇上”，我打断：“臣妾就问您一句话，这三个月，您真能夜夜安眠，问心无愧吗？”我质问着李世民，我做不到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夜半无人，我从梦中惊醒，都会忍不住哭泣。
“观音婢。”李世民放软了声音，显然，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我有着过多的争执，“我今日偕同丽质来找你，不是来跟你争吵的，而是来跟你商量齐儿太傅的人选。齐儿是太子，他的太傅必须你我二人满意，所以，我想让你推荐几个人。”不愧为两兄弟，我心中暗道。李建成为次子李襄找寻授业恩师，私下问过我的意见，当时我心中的最佳人选便是魏徴。
“魏徴，前太子洗马魏徴。”我抬头，直视李世民的眼睛，脱口而出。李世民长着一双与李建成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李建成的那双眼睛，看上去略显桃花，而长在李世民这儿，配上他端正的面庞，稍有凌厉，但不失温和，恰到好处。“皇后，倒是与朕想到一块了。”李世民顺着我的话接下去。我不禁感叹，作为上位者，李世民驾驭帝王术的纯熟，他明显不喜欢魏徴，只因我说了这个名字，他便这般说话。我选魏徴，原因无他，只是不希望他的治国之才治世之干被埋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