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春,正值雨季。
日落时分西岐下了场滂沱大雨,雨停后,雾霭在不知不觉中爬上漆黑的夜空,遮住了星星和月亮的光华。
金吒驾庆云在空中,看着大雾吞噬了整座城池,只觉这雾似是一头不祥的怪兽。想起离开五龙山时师父的告诫,恐惧之感油然而生。
身旁,赤精子见他脸色有异,便问:“金吒师侄,你怎么了?”连唤三声,金吒方始反应过来。
“哦,没事。”金吒淡淡一笑说道。
赤精子以为他担心哪吒的伤势,便道:“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你三弟又会活蹦乱跳的了。”
出于礼貌,金吒点头道:“多谢师伯。”
赤精子满意地道:“提起精神来,快到亥时了。”
过了会儿,他们降落在银杏谷。
暴雨初歇,谷中的道路甚是泥泞,地面上随处可见被雨点打落的银杏树叶子。谷中的银杏树没有一千株也有八百株,枝叶随风摇曳。金吒和赤精子只觉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沙沙”的声响,赤精子叹道:“此地当真不负‘银杏谷’之名。”
两人等候了约一炷香工夫,赵公明才姗姗来迟。金吒手伸入怀中,握住了遁龙桩,生恐赵公明偷袭。
“道兄,请恕公明来迟。”赵公明下虎,朝赤精子赔罪道,跟着指了指他的坐骑。那虎背上负着一人,正是姚斌,一动不动,跟死尸别无二致。
赤精子轻哼一声,问:“草人呢?”赵公明从袍袖中取出来,给他看了。赤精子说要先收走姜子牙的两魂六魄,然后再救姚斌,赵公明笑笑,说请便。赤精子从怀中摸出那葫芦来,拔去塞子,叫声“进!”,姜子牙的两魂六魄立即从草人体内飞出,钻进了葫芦里。赤精子大喜,把口塞紧了,将葫芦收回怀中,心想:“子牙这下可有救了。”
赵公明道:“魂魄既已收回,请道兄解救姚斌。”
赤精子微微点头,从怀中摸了阴阳镜出来,把红色一面对着姚斌身体连晃三下,须臾,一道耀眼的红光射向姚斌。其时星光微弱,谷中近乎漆黑,金吒和赵公明只觉这红光甚是刺眼,纷纷举手挡在面前。
“好了。”
两人听见赤精子说话,睁开眼来,见姚斌的眼皮动了动。赵公明大喜,道:“姚道友,咱们又见面了。”
姚斌缓慢起身,他不知此时已是深夜,茫然道:“我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赤精子道:“人已救活,我……”
话未说完,背心忽然剧痛,眼前一黑,几欲晕倒,只听金吒叫道:“好你个妖道!竟敢暗算我师伯!”
赤精子顿时明白是赵公明趁他不备,在背后以定海珠加害。他知道金吒不是赵公明的对手,强忍疼痛,欲用阴阳镜回敬赵公明。转过身来,只见金吒已经祭起遁龙桩来,那宝贝金光夺目,是根黄金打造的巨型柱子,上面有三个圈儿,可随人身体大小改变,越是挣扎,三个圈束缚得就越紧。
赵公明见了遁龙桩一惊,但随后更惊讶的是金吒和赤精子。
“你你!”金吒眼睁睁地看着赵公明潇洒地挥了一下手。遁龙桩本来是笔直地下坠,要将赵公明镇住,这下子缓缓飘落,被赵公明伸手接住了,收入怀中。
赵公明微微一笑,那笑容让金吒毛骨悚然。
“小兄弟,你想用遁龙桩对付贫道,勇气可嘉。”赵公明淡淡地道,“可惜这等法宝伤不了贫道分毫。”转向赤精子,道:“道兄,你不必白忙活了,金蛟剪就在你们头顶。你敢动阴阳镜,大不了咱们黄泉路上做个伴儿。”
赤精子和金吒抬头,见两条金色巨龙在空中盘旋,顿时面如死灰,放弃了抵抗之心。
姚斌死里逃生,见赵公明制住赤精子和金吒,心中大喜,忙向他道贺。赵公明微微一笑,对金吒和赤精子说道:“闻太师的人马已在途中,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
赤精子暗骂自己托大,竟着了赵公明的道。
金吒忽道:“放了我师伯,我跟你们回去。”
赤精子、赵公明、姚斌都是一惊,赵公明问金吒何出此言。金吒道:“我曾行刺纣王,是重要的钦犯,纣王恨我入骨,你们把我押回朝歌,交由纣王圣断发落,便可论功行赏,这是其一。其二,赵道长,你暗算玉虚宫掌教的弟子,此事是你理亏在先。倘若你还要将赤精子师伯擒回闻仲军中邀功,此事传了出去,阐、截二教势必交恶,你看你能逃得了碧游宫掌教的责罚吗?”
赵公明听得手掌心全是汗水,心想:“这小贼的话也不无道理,师尊怪罪下来可不是儿戏。”沉吟片刻,朝赤精子道:“公明方才多有得罪,道兄这就请回吧。姜子牙的魂魄也请一并带走。”他忌惮阴阳镜,因此不敢把金蛟剪撤去了。
姚斌不知此时赤精子的葫芦中已集齐了姜子牙的全部魂魄,还以为他只收了草人中的两魂六魄,心想:“就算你把这两魂六魄打入姜子牙体内,他也只是个老迈昏庸的糊涂虫,又能怎样?”
赤精子心中惭愧,心想今日多亏金吒师侄舍身相救,当即对金吒说道:“师侄莫怕,只要你活着,我和子牙丁当设法营救你。”
姚斌斥责道:“放你走就快走,还啰嗦什么?”
赤精子生怕赵公明忽然改了主意,自己受伤,敌不过他,当下驾起庆云,片刻便消失在夜空中。
赵公明问金吒:“你叫什么名字?”
金吒道:“我姓李,名叫金吒。”
赵公明又问:“你是西岐人氏?家中可有父母?”
金吒摇头道:“我不是本地人。家父是昔日陈塘关总兵李靖。”
赵公明微微一惊,道:“你既然身怀遁龙桩,那就是文殊广法天尊的弟子了,是不是?”
金吒道:“是。”
赵公明点点头,不再说话,谷中霎时一片寂寥。
过得片刻,远处依稀似有人声传来,地面更是微微颤动,想是闻仲率成汤兵马赶来了。
马蹄声渐近,顷刻工夫,三人只见无数人马一窝蜂似的涌入银杏谷中。不论步兵、骑兵全部手持火把,照得谷中亮如白昼。
赵公明运起元神,叫道:“太师,公明在此!”声震山谷,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马匹本来嘶叫不休,这时也都吓得住了口。
只听军中有人朗声叫道:“是赵道友?姚道友救活了吗?”正是闻仲的声音。就在这时,成汤人马向左右两边分散,一身甲胄的闻仲策马走了出来。
闻仲第一眼就看见姚斌好端端地站着,顿时大喜,下马上前,仔细打量他一番,不禁喜极而泣,道:“姚道友,闻仲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
姚斌笑道:“全仗赵道兄神机妙算,若非如此,姚斌焉能死而复生?”
闻仲笑道:“是是。”又赞扬了赵公明几句,见金吒站在赵公明身旁,相貌陌生,问这小青年是谁。赵公明据实禀报,闻仲大怒,冷冷地对金吒说道:“你是想要我将你枭首示众,还是五马分尸?”
金吒把头一昂,神色甚是孤傲,朗声道:“反正不都是死吗?就随太师处置好了。”
闻仲见他年纪轻轻却视死如归,大感意外,暗自佩服他的勇气和傲骨,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小子!”顿了顿,又道:“念你父亲李靖曾为成汤效力多年,留你全尸,明日正午处以环首死刑。”
赵公明插口道:“太师,还是将他押往朝歌,由天子发落的好。我等不宜先斩后奏。”
闻仲一想不错,转身对姚斌说道:“姚道友,人犯金吒就相烦你押往朝歌了。”
姚斌闻言大喜,连声向闻仲道谢。对他而言,押解人犯倒是次要的,去朝歌接受封赏才是正经事。
金吒本来抱了必死之心,现在听闻仲说要把他押送到朝歌,自感眼前又出现了一线曙光。
朝歌,馨庆宫。
琴声婉转悠扬,似少女闺中叹息。
自去年岁末成汤大军远征西岐以来,夏玉儿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金吒。数日前,她结合心境,创作了一首七弦琴乐曲以慰相思之苦。反复练习了数个日夜,此时弹奏起来,情寓曲中,真有高山流水的境界。
悦茗站在夏玉儿的房门口,不觉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夏玉儿见悦茗兀自傻傻站在门口,朝她招了招手。
悦茗走近,向主子行了一礼。
夏玉儿问:“有什么事?”
悦茗道:“寿仙宫的张公公带来大王口谕,大王命郡主今夜去鹿台赴宴。”
夏玉儿秀眉微蹙,问:“大王怎么又摆宴?”
悦茗道:“听说是西征大军在西岐前线打了胜仗,活捉了西岐的一员大将,人犯正在押送朝歌的途中。”
夏玉儿警惕地问:“被擒者是何人?”
悦茗道:“这个……奴婢不知。”
夏玉儿脸有不满之色,又问:“张公公人呢?”
悦茗道:“就在宫外,还没走。”
夏玉儿道:“你替我转告他,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晚不能去了。”
悦茗听了,仔细打量夏玉儿,见她脸色如常,不似有恙在身,遂问:“郡主哪里不舒服?奴婢叫太医来瞧瞧可好?”
夏玉儿怫然不悦,道:“我的身子是你了解,还是我了解?”
悦茗忙道:“是。”赶紧退了出去。出门没走几步,屋里又响起了夏玉儿的琴声,她不懂音律,却也听出这琴声缠绵悱恻、哀思无限。
入夜,残月如弓,繁星点点。
夏玉儿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金吒的画像,痴痴地凝视着心上人,雪白的俏脸布满了温柔。
看金吒的画像,这是夏玉儿睡前的习惯。
春天人总是容易犯困。过得半响,夏玉儿渐感眼皮沉重,便把画像收回枕头底下,打算解衣就寝。忽闻外面有人轻轻叩击房门,问:“门外何人?”
“奴婢悦茗。”
“进来。”
悦茗推门进来,对夏玉儿说纣王和妲己听闻郡主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夏玉儿道:“你把帐子放下,就说我已睡了。”悦茗应道:“是。”到床前把帐子放下,退了出去。过了会儿,夏玉儿听见了妲己的声音。
只听妲己说道:“妹妹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我要进去看看她。”
纣王道:“玉儿不舒服,就别打搅她休息了,过几日再来看望她便是。”
妲己应道:“是。”
脚步声渐远,纣王和妲己离开了馨庆宫。
悦茗进来了,在帐外道:“郡主,大王和王后赏赐了好些人参、燕窝、茯苓,明早奴婢炖一锅燕窝紫米粥给您补补身子如何?”
夏玉儿轻轻地道:“嗯。退下吧。”悦茗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夏玉儿合上眼,转眼就进入了梦乡,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
她梦到了金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