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纣王正在鹿台与妲己、胡喜媚饮酒说笑,忽有近侍匆匆来报:“渑池县失守,西周人马势如破竹,昨日已渡过黄河,距离朝歌不足四百里。”
纣王大惊,“叮咚”,手中翡翠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起身道:“反贼来得如此快?”万乘之尊,天下之主,此刻说话也不禁微露颤音。
一旁的妲己和胡喜媚窃喜,二妖均想成汤亡国之期将近,她们脱妖成仙之日亦已不远。
纣王问了几句军情,心乱如麻,遣走那近侍,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
妲己侧头端详纣王,见他鬓角华发更加明显,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怜悯。上前敛衽,以微有头痛为由,携了胡喜媚手先行告退。
二妖到了妲己的寝宫,胡喜媚见妲己脸上兀自愁容不减,不觉关切地问:“姐姐有何心事?”
妲己不答,左手支颐,怔怔地望着案上一座白玉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青烟。片刻,香烧尽,青烟散去。这情景颇具讽刺意味,似乎预示着历经六百年风雨的殷商王朝即将寿终正寝。她站了起来,望着胡喜媚。
胡喜媚略微有些讶异,瞧妲己的神情,竟罕见地未露妖媚之色,而是非常的严肃。
妲己道:“我们要不要帮大王一回?”
胡喜媚愕然,道:“什么?”
妲己道:“方才在鹿台你没听见奏报么?西周的六十万大军已经渡了黄河。要不了几个月,朝歌,不,天下就要易主姬发了。”
胡喜媚淡淡一笑,道:“天意如此。”
她是后入宫的妃嫔,不似妲己,昔日年方二八便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其后更是贵为正宫娘娘。因而这些年表面上与纣王恩爱,内心其实凉薄无情,心心念念的只有尽早成仙。
妲己发呆良久,忽然想起一事,计上心头,道:“今夜请袁洪他们来。”
胡喜媚一惊,道:“什么?”旋即明白她的用意,低声问:“请梅山那七位对付周兵?”
妲己缓缓点头。
胡喜媚摇头道:“不成!他们七个的能耐你我心里都明白,顶多苟延残喘几个月。”
妲己冷冷地道:“这是我的决定,你若不喜欢,尽管袖手旁观便是。”
胡喜媚一时语塞,只当妲己贪图宫中富贵,但转念又想:“这么多年的福都享过了,在乎这寥寥数月吗?”
漆黑的夜晚,七道带着黑气的妖风飘进了中宫,无人知晓。七道妖风,走出七个黑影。
七个黑影分别是:猿猴精袁洪、青蛇精常昊、野猪精朱子真、山羊精杨显、山狗精戴礼、野牛精金大升和蜈蚣精吴龙。
宫中多了七个妖精,霎时戾气大增。袁洪等人现身不久,忽见黑暗中亮起一盏灯笼,只听一个女子道:“各位好准时啊。”
七妖循声望去,火光渐近,角落中走出个身着紫色长裙的女子。妲己不到二十岁就嫁给了纣王,如今虽到了中年,仗着千年的修行,仍保持着年少时的容颜,冰肌玉骨不减当年,一双丹凤眼亮如点漆,朱唇红润似雨后海棠。如此嫣然风姿,无怪纣王愿为其裙下臣,多年如一日。
妲己道:“各位远道而来,本宫感激之至,请随本宫入内喝杯茶。”
朱子真道:“我们不喝茶,还是拿酒来吧!”
妲己冷冷地道:“本宫平素不喜饮酒,还请朱大哥勉为其难。”
朱子真在地上吐了口痰,嘟囔道:“妈的,茶有什么好喝的?”
妲己微微恼怒,道:“朱大哥,此处是深宫内院,不比梅山,请你自重。”
朱子真是个粗人,指着妲己鼻子道:“本宫本宫,你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啊,不过是只骚狐狸!”
妲己大怒,正要反讽几句,七人中走出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朝她一揖,道:“我替朱兄给娘娘赔不是。”转身对其余六妖道:“你们稍候,我和娘娘详谈。”
六妖恭敬地道:“是。”
那书生是袁洪,七妖中的老大,道行最深,也最富智谋,其余六妖均忌惮他三分。
妲己与袁洪进了书房,点燃案上的蜡烛,往软塌上一坐,道:“一别多年,近来可好?”
袁洪仍是站着,离妲己三尺远,躬身道:“有劳娘娘挂怀,袁洪和外头六位兄弟都好。”
妲己指指榻前一****凳,袁洪谢了,端来坐下。正值六月天,虽在深宵,书房中仍满是燥热气息。二妖只说了片刻的话便汗如雨下。妲己从案上取了柄蒲扇轻轻摇着,如此亦不解热,遂一面脱掉身上的紫裙,一面对袁洪道:“相烦你打开窗。”
袁洪依言将书房的窗子打开,夜风中的清凉之意顿时沁入心脾,当他回到软榻前,不禁忘了坐下。
蜡烛发出的微光之下,只穿着层轻纱的妲己显得更加妩媚妖娆,楚楚动人。
袁洪咽了一口唾沫,眼光变得灼热起来。
妲己眼尖,登时窥破他心中所想,蒲扇挡在胸前,声音拔高,道:“袁洪!”
袁洪霍地惊觉,自知失态,道:“娘娘请讲。”
妲己沉吟良久,问:“这么久了,还不死心?”
袁洪略一沉默,道:“是。”
原来昔年袁洪与妲己、胡喜媚一同在轩辕坟修炼,他苦恋妲己,曾坦露心迹,愿和妲己结成连理。妲己自负有女娲娘娘旨意,日后位列仙班,固瞧不起袁洪。袁洪对妲己百般纠缠,最后被她羞辱一番。后袁洪不愿被儿女私情误了修行,独自前往梅山,结识了常昊、朱子真等同道中人,从此占山为王,雄踞一方。袁洪修成人形后念念不忘妲己,有一****重回轩辕坟,不想妲己奉女娲娘娘之命断送成汤天下,已委身下嫁给纣王,不禁黯然神伤。即令如此,他的一片痴心仍无改变,是以妲己今夜召唤他,他当即赶来了。
妲己道:“我焚香传讯之后,你连夜赶到朝歌,足见诚意。谢谢你。”
袁洪苦笑道:“娘娘言重了。”
妲己悠悠地道:“这里没有别人,还是换咱们熟悉的称呼吧。”
袁洪一喜,道:“是。”
妲己道:“今晨天子得报,姬发和姜子牙已率大军渡过黄河。”叹了口气,道:“成汤时日无多。”
袁洪眼睛一亮,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滞留此地?”顿了顿,问:“难道你当真留恋这里的奢华?”
妲己垂首不语,纤手拨弄着项上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吊坠。即使在沉默中,那纤细匀称的肉体,也足以令绝大多数男人怦然心动了。
袁洪道:“你还未说召袁某前来所为何事。”
妲己仍是不答。
袁洪又道:“你有何差遣,袁洪必定尽力而为。”
妲己抬起头来,道:“任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袁洪昂首道:“不错。”
妲己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袁洪笑道:“我袁洪一生行事从不后悔。”
妲己似乎颇为感动,缓缓道:“如今八百镇诸侯俱在孟津,拥姬发为新王,朝歌岌岌可危。自闻仲战死、邓九公投降之后……”看着袁洪,眼神中哀求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袁洪一怔,道:“你要我统帅三军,领兵出征?”
妲己点了点头。
袁洪道:“为什么?成汤早些灭亡不是好事吗?你是来惑乱宫廷,给纣王送葬的,为何到头来反要助他?”
妲己轻叹一声,道:“昔日奉女娲娘娘之命,前来迷惑天子。这么多年,天子一直待我很好。我到底与他夫妻一场,如今他有难,我决不能坐视不理。”
袁洪听到“我到底与他夫妻一场”,身子一颤,妲己瞧在眼里,却装作没看见。
妲己续道:“眼下朝歌还有近三十万兵马。成败都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搏一把总比坐以待毙好。略延成汤气数,也算是我报答天子的恩情。”她这番话的破绽甚多,女娲命她迷惑纣王,现在反说要报答纣王恩情,若非袁洪对她情深不疑,也不会傻乎乎地相信。
袁洪道:“各方诸侯齐心伐纣,势力何等庞大?光是西周一路人马,就已不易对付。”
妲己摇头道:“我没有说一定要你击退那班诸侯,如你所说,尽力而为便可。”
袁洪道:“让我想想。”低头冥思,两手的手指插在头发里,过了半响,道:“好,让我去会一会那班乱臣贼子。”
妲己眼中闪烁着泪光,道:“袁洪,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袁洪起身道:“我不是为了纣王,是为了你。”
妲己道:“还是要谢你。”
袁洪淡淡一笑,道:“你我百年交情,谢什么?”顿了顿,又道:“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大大不宜,何况你贵为中宫王后,我这就告辞了。放心,我会尽力和姬发他们周旋。”
妲己道:“恕不远送。”
袁洪仍是站着,看着她。
妲己柔声问:“还有别的事吗?”
袁洪痴痴地望着她,良久,道:“你穿那件紫色裙子真好看。”说罢,退了出去。
他走后,妲己“哼哼哼”冷笑三声,从抽屉里找出把剪刀,对着那件紫色裙子,一刀一刀地剪下去,一条簇新的裙子霎时变成一堆碎布。她拈起一块碎布,凝视片刻,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轻声道:“你就等死吧。”
次日早朝散了,妲己去寿仙宫觐见纣王。纣王心忧诸侯谋乱之事,无暇与妲己说话。妲己笑笑,说自己昔年有一结义兄长名叫袁洪,此人身怀绝技,且深谙用兵之策,愿举荐他为成汤略尽绵力。
纣王一听大喜,当即问:“此人现在何处?”
妲己道:“臣妾的义兄有六个结义兄弟,如今七人俱在梅山隐居。”
纣王摇了摇头,神情颇为失望,道:“此等闲云野鹤之辈,如何能统帅我成汤大军?”
妲己正色道:“大王此言差矣。想当年,我等只当姜子牙那老儿区区江湖术士,又怎会料到今时今日的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竟成我成汤大敌?”
纣王心中一凛,道:“言之有理。”沉吟半响,对妲己道:“寡人这就差人备厚礼,聘袁洪等人来朝歌,你帮寡人修书一封。”
妲己微微一笑,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待臣妾净手焚香,以香为信,袁洪等人自会前来。”
纣王大喜,遂命人设好香案、清水,候妲己焚香。片刻,天降大雾,阴风四起。
妲己道:“他们来了。”果然须臾近侍过来禀报,说宫外有七个异乡口音的汉子自称梅山人士,求见大王。
纣王道:“快请。”近侍应了离去。
不久袁洪等入宫,朝纣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妲己为纣王一一引见众妖,介绍到袁洪时,妲己道:“这一位便是臣妾的义兄袁洪,武艺超凡入圣,用兵如神,可与昔年的闻太师平分秋色。”
纣王又惊又喜,笑着朝袁洪一揖,命人赐座。以他天子之尊,如此礼贤下士,可说是非常之难得了。
袁洪谢了在纣王左首坐下。纣王见他一身书生气,远不及闻太师在世时那般雄姿英发,不禁起疑:“观此人面相,不过区区文弱书生,如何能够调兵遣将,对抗反贼?”
袁洪鉴貌辨色,微笑起身,道:“启奏大王,小人自十四岁起遍访名山,屡逢奇人,学得一身还算过得去的道术。若蒙大王不弃,袁某这就试演两手,如何?”
纣王一听,当即来了精神,喜道:“准行!”
袁洪整饬衣冠,也没见他有何动作,霎时化作一道白虹,冲出宫去,杳无踪迹。
纣王一惊,倏地站起,问妲己:“他人去哪儿了?”
妲己笑笑,道:“袁洪,还不献身?”
只听袁洪远远地应道:“是。”逝去的白虹须臾重现宫中,缓缓在纣王座前三尺落下,现出袁洪的身形。
纣王啧啧称奇,绕着袁洪踱了一圈,点头赞道:“好本事!果然人不可貌相。”
袁洪微笑躬身,道:“小人献丑了。”又道:“小人的这六位异姓兄弟也都有过人之处。跟他们比起来,小人的功夫就是中看不中用了。”
纣王笑道:“可否让他们也露一手?”
袁洪回首望了常昊等人一眼,笑道:“我这六位兄弟的功夫有些霸道,留着上战场杀敌最好。若是此刻使了出来,恐大王受惊,那么我等就百死莫赎其罪了。”他倒并非怕吓到纣王,而是常昊等人一旦使出真本事,不免泄露了他们是妖精的秘密。
纣王听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传旨鹿台设宴,款待袁洪一行,次日早朝昭告天下,封袁洪为兵马大元帅,领兵二十万,奉敕前往孟津与姬发等诸侯决战。
这日晚间,妲己正在寝宫品茗,侍婢来报:“西宫胡娘娘到。”
须臾胡喜媚来了,看到妲己也不招呼一声,径自抄起了手。妲己叫侍婢退下,指着案上一壶清茶,问:“妹妹喝茶吗?”
胡喜媚冷冷地道:“不必,多谢王后娘娘。”有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又长又响。
妲己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话直说,不必挖苦。”
胡喜媚道:“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儿早朝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袁洪此番出征等于羊入虎口,你知道吗?”
妲己淡淡地道:“我当然知道。”
胡喜媚气得眉毛竖了起来,喝问:“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向大王举荐他?”
妲己尚未答话,胡喜媚心中愤愤不平,又道:“你就是仗着袁洪对你情深,才用美人计诱他。袁洪与我们是友非敌,你不该这样欺骗他。大家一起在轩辕坟修炼的日子,难道你都忘了?”
妲己脸上变色,道:“你来我宫中若是串门,我扫榻恭迎。倘若是说教,只怕找错地方了。”
胡喜媚悲愤地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袁洪对你有情,你总是瞧不起他,视他为拖油瓶。所以你才诱骗他去和各路诸侯打仗,如此既能削弱成汤元气,又能除掉袁洪这个眼中钉。什么和纣王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借口!你当真是蛇蝎心肠!”
妲己心事被她说中,恼羞成怒,微微冷笑,道:“我蛇蝎心肠?我倒要问一句,当初用比干的七窍玲珑心给我治病,是谁想出来的?”
胡喜媚涨红了脸,道:“是我。可我没想到,当初你对闻仲用这招‘借刀杀人’,没想到你居然用同样的法子对待自家人。我真的……真的无话可说。”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妲己微微冷笑,端起茶盅放到嘴边,却没有喝,把茶水泼了,轻声道:“别说是袁洪,你是死是活,也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胡喜媚回到西宫,越想越是后怕,不禁担忧哪天妲己瞧自己不顺眼了,也设法把自己除了。她的恐惧,是造成她后来背叛妲己的本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