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七月,骄阳似火,连风都是灼热的。六月的最后一天,毒辣的阳光之下,两匹骏马,一雪白一枣红,均是如风般疾驰,顷刻间离开西岐城已有八九里路。马上两个乘客不是别人,正是金吒和郑瑛淇。
二人出城约莫二十里,金吒忽然勒马停下。郑瑛淇调转马头回到他身旁,带着询问眼神看着他。
金吒纵身下马,朝郑瑛淇深深一揖,道:“师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后会有期。”
郑瑛淇道:“不忙,我再送你一程。”掉转马鞭,在马臀上轻轻一戳,胯下坐骑会意,不紧不慢地走着。
金吒复又上马,按辔徐行,偶然瞥了郑瑛淇一眼,见她汗如雨下,忙从怀中摸出一条汗巾递给她。
郑瑛淇谢了接过,轻轻擦拭额头汗珠,三两下拭毕,正要将汗巾还给金吒,却见他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俏脸泛起浅浅的红晕,笑着问:“怎么了?”
金吒咬了咬嘴唇,道:“师姐,你不恨我吗?”
约莫半个月前,金吒公然抗婚,不肯娶邓婵玉,李靖夫妇会错了意,只当他真心爱的人是郑瑛淇。李夫人与丈夫商议之后私下会晤郑瑛淇,李靖则与姬发、姜子牙交涉,辞去金吒和邓婵玉的婚事。郑瑛淇得知李夫人竟是为金吒来提亲,大骇不已,料想此事必有误会。她本欲以云霄洞掌门的身份婉拒,怎料李靖禀知姬发和姜子牙之后,姜子牙大为高兴,说郑瑛淇各方面均远胜邓婵玉,她和金吒结亲,是阐教和西岐的喜事,至于掌门之位可另传他人,想起金吒和郑瑛淇的师兄郭颖风也是个人才,遂修书给文殊广法天尊,请师兄将掌门之位改由郭颖风接任。姬发得知后也甚喜悦,为了安抚邓家人,他将邓婵玉许配给自己的十四弟姬绣,嘱咐他们不可怨恨李靖一家。邓家这下因祸得福,一跃成为国戚,自是满门感恩,哪敢有怨言?
郑瑛淇将许婚之事偷偷告诉金吒,金吒只惊得手足无措。彼时姬发和姜子牙已开始筹备二人的婚事,郑瑛淇房中堆满了诸位王侯将相赏赐的珍宝、服饰,李府的丫鬟亦把她当成了少奶奶。金吒不忍拖累师姐,决心告诉父母自己心中所爱的女子其实是夏玉儿。郑瑛淇焉能不知他的心思?二人的婚期定在姜子牙金台拜将前一天,郑瑛淇提前数日打点好了一切,让金吒赶紧出城,只要他不在,他们俩便成不了亲。金吒又是震惊又是感动,但他不愿一走了之,这样无疑会令郑瑛淇颜面尽失。他问我走了你怎么办?郑瑛淇说你别管我,天塌下来我也扛得住。
郑瑛淇道:“过去之事,休要再提。无论怎样,我是你师姐,你是我师弟。记住这句话就行了。”
金吒大为感动,汗水滴入眼中,疼得他眼泪直流。
郑瑛淇见他流泪,轻轻摇头,替他拭泪,嗔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二十多岁了还哭鼻子。”但想到师弟这一去,或许从此后会无期,顿时悲从中来,眼圈儿也自红了。
二人并肩齐行,过了一炷香工夫,金吒道:“师姐,请回吧。你离城太久,恐惹人生疑。”
郑瑛淇点点头,跃下马来,金吒也跟着跃下。郑瑛淇望着金吒,没说一句话,咬住嘴唇不哭,漂亮的大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金吒见了她难舍难分的神情,心中也是感伤不已,他知道优柔寡断是自己生平最大的缺点,倘若此时不狠心离开,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
郑瑛淇望着金吒,激动之下,终于克制不住泪水。
金吒只觉淡香拂面,已被郑瑛淇紧紧抱住,跟着额头一热,两片温软的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郑瑛淇松开金吒,拭去泪水,柔声道:“师弟,你要照顾好自己。”
金吒只觉双眼一花,郑瑛淇已坐在马鞍之上,马鞭在空中一扬,枣红马发出一声长嘶,一人一骑倏忽间便远远离去。
郑瑛淇走了。
她知道金吒会犹豫,所以自己先走了。
拿得起,放得下。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不愧是文殊广法天尊门下第一高手、云霄洞继任掌门的作风!
金吒一生中,除了他母亲外,共有三个女子深深爱着他,郑瑛淇是其中之一,亦是最特殊的一个。
郑瑛淇和金吒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只有金吒和她自己最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爱。十多年了,她没有对金吒表达过爱意,因为她知道,即使一直不说,金吒心里也很明白。他们二人都接受了这样的感情,默默地互相关怀,甚至是生死与共。
金吒怅望西岐方向良久,这才郁郁上马,继续赶路。
时下成汤气数未尽,边塞驻军连年与各路反商人马交兵。金吒策马到了来福镇,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镇上多处余烬未熄,客栈、商铺、饭馆的旗帜、牌匾或倒或损,里头更是乱得不堪入目。整个小镇似遭大批匪徒洗劫,已是疮痍满目。金吒知道以夏玉儿的功夫,寻常土匪山贼根本不是她对手,但陡见小镇乱成这样,心中不免焦急慌张,赶紧往医馆方向跑去。
忽然间,十七八名兵勇从西首的一座白墙高院的大宅中冲了出来,各个怀抱金银、珠宝、锦缎,领头的军官还拖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那女子手里搀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均是六七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五官隐隐与她相似,想是她的儿女。
“快点快点!”那领头的军官嫌那女子带着孩子走得慢,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金吒一眼认出这些人是邓九公的旧部,想是他们吃了败仗,没有归顺西岐,落草为寇,过起了打家劫舍的绿林生活。眼见这群人蛮横霸道,他心想:“这事我可不能不管。”手按在莫邪宝剑上,伺机营救。
那小男孩年纪虽小,却很有勇气,看见母亲被打,扑上去朝那军官拳打脚踢。不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能有多大力气?那军官胳膊一扫就把他推倒在地,破口大骂:“小畜生,作死么?”
那女子抱住儿子,哭着求饶:“请大人放过我们。”
那军官拔刀出鞘,吞一口馋涎,狞笑三声,对那女子道:“饶你们一家三口性命也容易,你跟我回去,做我老婆便可。”
那女子一呆,脸上旋即露出愤怒、鄙夷之色。
那军官伸手在那女子右侧**摸了一把,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其余士兵见状也以笑附和。
那女子惊怒交集,拔下头上发簪,对准那军官咽喉刺了过去。
其余士兵叫道:“小心!”
那军官急忙闪避,虽然闪躲及时,但脖子上还是被划出一道三四寸长的口子。伸手一摸,掌心满是鲜血,登时大怒,猛地从那女子手中拽过小男孩,将他踢倒,手中佩刀一挥,小男孩登时身首异处,滚热的鲜血溅满了他母亲和妹妹的衣衫。
那女子和小女孩齐声惊呼。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哥哥……哥哥……”
金吒见那小男孩惨死,侠义心肠被激发出来,伸手拔出了腰间的莫邪宝剑,一步步走近。
那军官转向那女孩,举起佩刀,虚劈一下。那女孩吓得躲进母亲怀中,连哭都不敢哭了。
那女子轻拍女儿脊背,不住安慰。
那军官狞笑道:“你儿子已经死了,还要看着你女儿送命吗?”
刀尖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女子看见儿子的鲜血,眼睛登时红了,朝那军官怒吼道:“你这丧尽天良的狗贼,把我们全家都杀了吧,来呀,杀吧!”
那军官被她气势所慑,竟愣了一下。
那女子低头安慰怀中的小女儿,语气转瞬变得温柔无比:“瑶瑶别怕,咱们就要和哥哥团聚了。”
刀落下,快,猛,狠。
但是金吒手中的剑更快,更猛,更狠。
他轻描淡写地刺出一剑,那军官邪恶的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
金吒撤剑,那军官的尸体轰然倒下。他冷冷地看着吓得呆若木鸡的士兵们,道:“把武器和抢来的东西全部放下,我不和你们计较。”
“凭什么?你一个人打得过我们十几个人吗?”
又是寒光一闪,说这话的士兵已成为剑下亡魂。无人看清金吒是如何出剑的。剩余的士兵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面面相觑,均想:“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莫非是妖精附体?”
金吒冷冷地道:“我说最后一遍,把武器和抢来的东西放下,给我滚出来福镇。”
众士兵见了金吒的身手,知道纵然恃众围攻,不过白白送命,当即抛下兵器,小心翼翼地把抢夺来的财物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逃离来福镇。
金吒还剑入鞘,瞥见那小男孩的尸体,悲痛莫名,自忖若早出手片刻,那小男孩就不致送了性命。
那女子死里逃生,喜极而泣,拉着女儿的小手盈盈下拜,叩谢金吒救命之恩。
金吒急忙还礼,赠给那女子一锭二十两的黄金,叫她快些带那小女孩逃走。那女子千恩万谢,转向女儿,凄然道:“瑶瑶,咱们把你哥哥葬了。”
金吒道:“我来。”
此时镇上居民已走了大半,木匠店中无人,他只得自己动手,草草打造一口棺木。那女子回家取了铁锹来挖坑,与金吒一同入殓封棺,将儿子安葬。
金吒与她们母女分别后直奔医馆,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室苍凉,空荡荡的医馆,不见人影。
他发呆了半天,忽听一个女子轻轻叹息,耳中传入一句话。
“别找了,郡主不在。”
不知何时,悦茗悄悄出现在他身旁。
金吒紧紧抓住她手臂,急问:“她人呢?她人呢?”
悦茗流泪了,道:“郡主被人捉走了。”
金吒眼前一黑,厉声道:“她被什么人捉走了?她被捉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我……我上哪儿去找她?”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禁惊慌失措。因为他知道,能捉走夏玉儿的人,必是个难缠之极的对手。
悦茗怒道:“我只是个低三下四的丫鬟,捉了我有什么用?你有本事,你去救郡主啊,快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金吒放开她,向她赔礼道歉。
悦茗揉着被他抓痛的地方,悠悠地道:“从西岐过来的?看你也饿了。”下厨简单地做了些饭菜,往桌上一搁,道:“吃吧。”
金吒吃了几口,把筷子放下,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悦茗道:“数日前,镇上来了一队人马,说是往西岐投奔武王。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水土不服,便来求医。我和郡主得知他们是正义之士,自是欢迎。郡主为他们尽心诊治,谁料其中有个家伙见郡主姿色非凡,竟然恩将仇报,对郡主动手动脚。那厮怎知郡主一身好武艺,当场被打了个半死。不过这一来惊动了他们的主帅。他们主帅虽知是自己人不对,还是把郡主带走了。我不会武功,只能看着他们逞凶。唉,会也没用。那主帅的武功高得出奇,郡主连他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金吒心生忧虑,寻思:“这人是什么来头,竟能擒住有三百年道行的玉儿妹妹。”问:“那主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悦茗道:“是个长得很俊年轻人,比你还小几岁。”
金吒蹙眉,心想:“一个后生能有多少斤两,真是怪事。”又问:“他是如何捉住玉儿妹妹的?你可看清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悦茗道:“也没瞧见他动武,只是拿着一面镜子朝郡主晃一下,郡主就昏厥过去了。他见我只是个丫鬟,就没有为难我。我追上去叫他放人,他袖子一挥就把我推出去三四丈远,只能眼睁睁看着郡主被他们掳走。”
金吒一惊,脱口道:“镜子?”
悦茗道:“不错。那镜子一面红,一面白。你说他是不是会使妖法?”
金吒沉吟良久,道:“你说那些人要投奔武王,那就是我们的人,我在西岐为官,他们还须听我号令。玉儿妹妹和他们的过节不算大,必能消除,咱们这就去西岐寻他们。”
悦茗大喜,连声说好。
金吒嘴上安慰悦茗,心里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面红一面白的镜子,只有阴阳镜。那主帅既是赤精子师伯的传人,必已知悉玉儿妹妹是妖精,希望他不要为难玉儿妹妹。”
金吒和悦茗乘马到了西岐,暮色苍茫,只见城门外守军兵力加强了近三倍,见人入城就上前盘问。金吒心中颇感奇怪,心想:“城中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悦茗见他呆呆出神,问:“怎么了?为何不进城?”
金吒摇摇头,方当疑惑之际,已有数名卫兵过来强行给悦茗戴上枷锁,要将她打入大牢讯问。
金吒叫道:“你们干什么?”那些士兵金吒在此,顿时吃了一惊,当即过去行礼。
金吒道:“你们抓这位姑娘干什么?快放了人家!”
卫兵队长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朝歌一带的口音,须得好好审问。”
金吒蹙眉道:“那又怎么了?朝歌畏惧纣王****,逃到西岐安居的人还少了吗?”
那队长道:“大人有所不知。武王和丞相率大军东征朝歌,城中仅留五万人马驻守。上级有令,为防奸细混入,对待外地人一律从严,审问清楚方可放人。”
金吒一惊,道:“这位姑娘是我朋友,放了她。”
那队长应道:“是。”其余人也不等他吩咐,当即把悦茗颈上枷锁除了,恭恭敬敬地向她赔礼道歉。
金吒问那队长近日可有外来人马前来投奔,那队长摇头说不曾有。金吒和悦茗对望一眼,心中好生失望。悦茗又说了夏玉儿的相貌身材,那队长说没瞧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金吒急了,问:“你好好回想一下。”
那队长赔笑道:“卑职真的不曾见过。”
悦茗拉住金吒的手,低声提醒道:“郡主这样美貌的女子,见过一次怎会轻易遗忘?”
金吒一呆,只得辞别了那队长,和悦茗一道进城。草草吃了晚膳,金吒仍不死心,又向不下二十个人打探夏玉儿,路人均摇头说不曾见过。西岐民风淳朴,本地居民罕有诳语,何况这些人大都知道金吒的身份,不敢欺瞒,他们说没见过夏玉儿,那就是真的没见过。
悦茗见金吒满脸的衰颓模样,劝道:“既然武王已率兵离城,想是那些人事先听到风声,并未来西岐。反正郡主不在这儿,你该出城寻她才是。”
金吒一想不错,当即给了悦茗足够的银两,亲笔写了一封信,叫她暂时寄住在李府,自己马不停蹄地离开西岐,追寻东征大军去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金吒沿途打探,并未得悉夏玉儿的下落。不过他知道夏玉儿落在同门师兄弟的手里,一行人必会与姬发、姜子牙会合,自忖只要得悉西岐大军路线,和夏玉儿相见就指日可待,因此心中沉稳镇定,并不如何惊慌。
姬发和姜子牙此次倾尽全城人力,统率六十万雄师远征,这样声势浩大的一路人马怎能不引人注目?到得第二十五日上,金吒终于探听到西岐东征大军的消息,原来大军在金鸡岭与成汤人马交战。
这****用了早膳继续动身向东,乘马疾驰了三十多里路,忽见地上留下一排一排的脚印。金吒大喜,顺着脚印追踪,又行十余里,陡见远处约有千余骑兵,旌旗招展,刀剑如林,马嘶声不绝。他正要纵马过去,猛地惊觉对方打的乃是成汤旗号,不由暗暗叫苦:“没找着玉儿妹妹,反而和敌人碰上了。”
正要抄小道避过敌军,忽然心想:“不能就这么轻易走了,我且悄悄尾随,半夜刺杀他几员大将。”心中既已打定主意,便按辔缓行,跟在成汤人马之后。他此时功力远胜昔时,虽相隔甚远,仍能清楚地感受到成汤军中有一股仙气和一股妖气,不禁心惊肉跳,心想:“这两个家伙是什么来路?怎么同在成汤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