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完全暗下去,再没有一丝光,刘浩然眯着眼睛,困倦渐渐袭来。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有人在敲门。刘浩然陡然被惊醒,他摸了摸头,只觉得脑子里挂了个铅球,沉重无比。
“怎么了?找我有事吗?”刘浩然打开门一愣,问道。
“我...”田螺支支吾吾,手里提着医药箱,“帮你换药,顺便...来洗个澡,下面没地方洗澡。”
她的脸上有些脏,鼻尖还带着淡淡灰色,几缕卷曲的头发因为汗水黏在光洁的额头上,粉色护士裙沾着一块又一块的黑色血迹。
刘浩然点点头,让她进去,又重新把门关上了。
“我不是故意要来麻烦你的,就是看你手臂要消毒,而且...我已经三天没洗澡了,难受。”田螺缩着肩膀站在床边,奄然一个羞哒哒的小护士,全然不像当初趴在刘浩然身上的大胆女孩。
“我知道,没事的,你洗吧,不过这里没有换洗的衣服。”刘浩然说道,挠了挠头。“还要麻烦你帮我换药。”
“就算是交换嘛,我帮你换药,你让我洗个澡,咱们谁也不欠谁。”
“恩,好。”刘浩然轻轻躺在床上用手指了指旁边,“卫生间在那边。”
田螺的眼光黯淡,不再做声,老老实实进了卫生间。
水声渐渐传来,房间里一片黑暗,刘浩然眯着眼,什么都不想,只觉得好累,困意又开始爬上脑袋。迷迷糊糊中,又梦到一个女孩被丧尸围在狭小的角落里。
“这个世界那么多人,可爱你的只有那么一个啊!如果他死了,那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女孩蜷缩起来,抱着头轻轻说道。丧尸们像沙子一样涌了上去。
刘浩然猛的惊醒,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他转过头,看见横卧的床上睡着的田螺。刘浩然使劲拍了拍脑袋,他梦到田螺了。真是鬼使神差的。
田螺的头发半干着,她用干毛巾垫在脑袋下面,蜷缩的躺在刘浩然床上,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样。刘浩然忽然盯着她的脸端详起来,这个女孩永远都露出干净的额头,洗完澡之后她的皮肤白净许多,透出淡淡的粉色,长长的睫毛又从眼睛下蜿蜒出来,淡淡的呼吸在空气里弥漫着。
刘浩然有些楞,田螺洗完澡后没有走,还缩在床脚睡着了。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一套又宽又大的运动服,套在身上。刘浩然微微叹口气,天花板和房间里仍是一片黑暗。右手袖口空荡荡的,他兀自坐起身来,睡意全无了。半夜的天气有点凉,也不知道多久没感受过凉意,仔细想来,已经快十月底,夏日早已过去。他从床头把黑色皮衣扯下来,披到身上,又轻轻起身下床。
出了门,巨大的体院馆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这里的夜晚不允许开灯,更不允许发出太大的声音,那样做可以保持绝对的安静,安静就像是一层隐身衣,让丧尸看不到也找不到。夜凉如水,体育馆楼顶的天空里挂着巨大的月亮,月光透过体育馆的露天口照向田径场上,又留出一半阴影。刘浩然望着楼顶,双脚发力轻轻跃上去。
楼顶上没有风,成排的军人在巡视,军人们望了他一眼,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再靠近,而后继续巡逻,不再理他。
刘浩然靠着内部的楼边沿,坐了下来,下方是几十米高的田径场,刘浩然荡着双腿,全然不管。
天空如被水洗过一般,除去月亮,便只剩几颗零星闪着光的星星,它们的光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刘浩然呆望天空,眼睛没有焦点。星光暗淡,更远处也只剩一片黑暗,月光无法照到,什么都看不清。小时候母亲说天空就是一片海,太阳与月亮是两艘圆形的船,它们每天要从海的一边航行到另一边,永不停歇。当你看着月亮的时候,那里面也会有人看着你,两双眸子隔了无穷无尽的距离对视,美丽而梦幻,却又那么空洞。
有脚步声忽然传来,刘浩然低头看去。田螺正披着那件宽松的运动服,站在下方望着他,她大概是在开门的时候听见了声响,醒过来,一个人呆在黑黑的房间里又觉得有点害怕,所以出来了。刘浩然冲她微微笑起来。
“抱歉,把你吵醒了”
“我做了噩梦。”田螺轻轻说道,“能带我去上面坐一会儿么?”
刘浩然点点头,身影一松,轻坠下去,又落到地面。他走到田螺身前,抱着她,又跳到馆顶去了。
“真羡慕你们可以跳来跳去的,什么都不怕,哪里都可以去。”田螺说道
“能跳上来又有什么用,还是留不住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田螺忽然问道。
“普通人啊,上高三的学生,本来明年就要毕业了,也许会上一个不错的大学,也许只是四处漂泊。我这种人其实很空洞的,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想法,没什么目标。”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肯定会拼尽所有力量去追吧,好像什么都挡不住你似的,虽然你看起来总是什么都不在意。”田螺嘟嘟嘴。
“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现在想想,平凡也蛮好的,读书虽然无聊,但心里踏实,不用担心什么时候会忽然蹦出丧尸来。”刘浩然笑了笑“你还打算去上海么?”
“去啊,杭州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
“打算怎么去?光靠自己的话大概还走不出杭州就死了。”
“我知道啊,你以为我傻吗?”田螺吐吐舌头“我觉得人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以前我坐在办公室无聊的时候就会撑着下巴发呆,我就想要是世界大乱多好,漫天炮火像烟花一样炸开,我就穿着背心然后在腰上别一把刀,手里提着重机枪,看见敌人就一枪把他轰趴下。”
“你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刘浩然一愣,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见到田螺的场景,那根被轰的凸出半圆形的铁棍让他狠狠打了个冷颤,刘浩然反应过来,这个看起来很漂亮的护士女孩骨子里流着极其暴戾的血液。
“是啊,那时候坐在办公室太无聊了,脑子里就会蹦出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来。谁想到现在真的大乱了,满世界的丧尸跑来跑去,逮人就咬,真正见识了那些东西才知道它们多恶心,多恐怖,我觉得多看几眼就会吐出来,更不要说去杀它们了,我觉得我真胆小,只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很正常吧,正常人见到那些东西谁会不害怕。”刘浩然望着天空,又想起叶心,坚强如她,碰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也躲在他的怀里懵了很久,丧尸真是女孩的克星。
“所以我不想这样。”田螺低着头,用手捻着垂下来的一缕碎发。“我总是想找个人陪我,因为我又怕黑,又怕无聊,
小时候我爸妈出去打工,然后我和我姐就被送到我外婆家里,我是在我外婆家长大的,我记得家里乌黑的桌子,还有外婆给我织的毛衣,还有家门口的屋檐下时常来躲雨的流浪狗。我外婆很宠我,把我当小公主一样惯着,什么都不让我做,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外婆能一辈子都陪我就好了,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很单纯的对吧。”
“你从小就依赖外婆吗?”
“对啊,我外婆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不过上初三后我妈就回来了,把我接走。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外婆,就是前不久,我妈打电话跟我说,外婆已经走了。”
“去世?”刘浩然一愣
“嗯,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很久以前。我觉得我真的是个很黏人的女孩,总是赖着别人,就算别人不想理我,我不想这样,但是又很害怕。”
“所以你不想靠任何人,自己跑回上海?”刘浩然觉得这个女孩一下子有点发疯。
“我知道很难啊,我知道我会很害怕啊,我也希望有个人可以陪我去,可我又不想依赖别人,很矛盾对吧,其实女生就是这样的,又矛盾又倔强。”
又矛盾,又倔强。刘浩然笑了笑。
“所以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田螺转过头,认真看着刘浩然,“就当感谢我在医院救你的那一闷棍。”
“什么忙?”
“教我打架,让我变得跟你一样厉害,这样我就可以自己去了。”
刘浩然一愣,“你疯了,从这里走到上海你知道要多久吗?”
“我查过了,200多公里,如果我能跑的和你一样快的话,大概一天时间就到了。”
“前提是你能躲过路上的丧尸,但丧尸不可能让你这么肆无忌惮。”刘浩然摆摆头,“你不能去。”
“你是在关心我吗?怕我死掉?”田螺笑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刘浩然有一种错觉,这个女孩的心思像沉在海底的石头,你很难去捉摸,就算捉到了,也许又会滑走,她永远飘飘忽忽的,不靠近又不远离。
“是吧。”刘浩然叹了一口气,“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在丧尸眼里大家都只是几根会动的血管而已,难道它们会因为我长得漂亮就不咬我啊。”田螺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你教我吧,就算我不去,碰到危险也可以保命啊,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可以帮到你,你知道游戏里打怪都是要组队的,那样能获得更多经验,升级也更快,而且有时候要是遇到一个人打不过的大BOSS还得组满一只大队伍,浩浩荡荡的涌过去才刷得过。”
“看样子你很了解游戏啊。”
“当然,我经常去网吧玩,在游戏里人家高手都是有公会的,公会里全是他的小弟,要是小弟在哪里受欺负了,只需要在公会里喊上一句,老大有人杀我,大哥就会召集一帮弟兄气势汹涌的赶过去,很帅是不是,豪情万丈是不是?”田螺眯着眼睛笑起来,眼角弯成一个小月牙。
“我又不是高手。”刘浩然叹了口气,“我也只是个普通玩家,没有人民币加持的好吗?”
“我不管,反正你要教我,普通玩家混江湖也得有一群狐朋狗友啊,你就把我当个小油瓶嘛。”田螺甩着他的右臂空袖,鼓着大眼睛,又撒娇起来。
“可...”刘浩然叹了口气,“这种东西不是想学会就可以学会的,它是一种...运气。”
“你们说的印力?”田螺好奇起来
“恩,一种很神奇的力量,怎么说,有点像武侠小说里面的武功高手一样。”
“是要像小说主角一样掉下山崖没有摔死,还侥幸捡到一本武功秘籍吗?”
“差不多了,开启印力需要经历一些残酷或者比较离奇的事情,比如死亡的瞬间,或者心理上承受过极大的痛苦,实际上印力者是一种变异,变异之后和普通的人类就不再一样了。”
“死亡的瞬间?残酷和离奇的事情?”
“总之就是与自身的经历和心态有很大关系,一般都有难以想象的伤痛。”
“那我应该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过大概都是要在生死关头,毫无回旋的余地下才能开启,而且几率很小,中国那么多人也就一千个左右,差不多是十万分之一。”
刘浩然看着天空,他没有告诉叶心,中国十几亿人并不是都会碰到生命危险,所以真正的概率没办法估算,但会高于十万分之一。刘浩然有点害怕这个女孩会去冒险,即使提高几率仍是渺茫,又何必让她抱有希望。
“我知道了。”田螺点点头,轻轻笑着。“至少还有一丝希望对吧,谢谢你告诉我,如果我没能成功开启印力,死了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刘浩然呆了呆,“十万分之一的概率,能成功的人微乎其微,即使这样你还要去试试吗?”
“无所谓啦!反正我肯定要去上海啊。”田螺站起来,对着月亮轻轻伸出双手,将银白的月光拥入怀中。
“你真是个固执的人。”刘浩然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不也是吗?”
叶心抬起头看着天,低低笑着,月光洒在她的白净的脸上,没有一丝杂物。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笑,仿佛很高兴,又仿佛很难过,刘浩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想什么,只是那一刻能看出来她很开心。他觉得这个女孩其实很开朗,又很执拗。
“听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星星,升到天上去。”田螺指着天空,“星星在天上发着光,一闪一闪就表示它在看着生前重要的人,给他们指路。你说外婆会在天上看着我吗?”她张开手指,往天空抓去。
“会的吧。”
“要是哪一天我死了,升到天上去,你说我该照亮谁呢?”田螺笑了笑,又低下头。
刘浩然愣了愣,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啊,该照亮谁呢?刘浩然看着月光下的身影,一下子又显得那么落寞,她像一只飞行在茫茫大海上的孤鸟,无边无际只有海水,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好啦,回去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田螺轻轻拍了拍刘浩然,没有任何预兆的,她的身体径直往下方倒去。刘浩然猛地惊起,这里与地面足有几十米高,下面全是水泥堆叠起的座位阶梯!
田螺随着空气转身,长发飞舞,落下的瞬间她看着刘浩然,轻轻笑起来,嘴角带着一丝狡黠。
刘浩然猛地窜出,左手往前勾去。
“你做什么啊!”刘浩然想大喊,可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喊了。
左手抓空。
刘浩然双脚一震,往下方射去,他的速度陡然提升,如羽箭,身体往前,终于够到田螺,刘浩然在空中急速转身把她藏在怀里。几十米的距离瞬间闪过,接着强烈的痛感袭来,他的背部结结实实砸在水泥阶梯的凸面上。刘浩然闷哼一声,忍着痛看向怀里的女孩。田螺紧紧抱住她,一双大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正对着他笑。
“我就知道你会救我的。”
刘浩然一愣,他很想骂这个女孩,但无论如何都骂不出口。
“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刘浩然叹了口气,松开田螺,身体躺在台阶上喘息着。
“恩,谢谢你,刘浩然。”田螺轻轻坐起来,抱着膝盖,看着花花绿绿的帐篷。“要是我死了变成星星,我就照亮你吧。”
她又笑了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往黑暗里走去。
刘浩然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愣了很久,直到田螺离开也没反应过来。他有一种感觉,从那一刻起,田螺会永远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就像泡沫一样碎掉。
照亮我么?刘浩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