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直淋得慕云烟视线模糊。
冰凉的雨水顺着伤口流进心底,她不禁苦笑,心想,阿月还真是有让全天下人都替她说话的本事,而自己就只能让全天下人讨厌。
除了洛晨飞。
想到那个笑容如春日朝阳一样和煦的少年,慕云烟的心猛地抽搐。
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了洛晨飞那双跟洛晨央一样晶莹剔透的眼睛炽烈地望着她,他说:“云姐,你好生养伤。我替你去猎冰狐,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等我回来,我就……你好好的,我很快就回来。”
那是他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用一脸轻松和坚定骗了她,他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慕云烟不得不大口呼吸,雨太大了,她需要赶紧找地方避一避。
没过多久,眼前出现一间破庙。虽然霉味颇重,瓦也破了许多,但好歹可以暂避风雨。
靠在神像下面那缺了半条腿、勉强支撑着的香案前,慕云烟终于可以暂时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被雨淋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如同三九寒冰,让她瑟瑟发抖,没力气去管伤口。
忽听得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慕云烟下意识摸剑,顺手拾起身边褪了色的小香炉,猛地掷去,却只听见老鼠尖锐的“吱吱”声传来。慕云烟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太敏感了。
正要放下剑,只觉身后有异,抬手横劈过去,竟被躲开。慕云烟心下一惊,顾不得周身疼痛,在一片漆黑中分辨人影方向。一道闪电划破长夜,慕云烟挑起嘴角,向着一旁干草堆中的起伏举剑刺去,却在快要靠近的时候被人猛扑过来。来人紧紧环住她的腰际,她吃力不稳,带的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屋外惊雷炸响,大雨如幕,直衬的这件小庙更加风雨飘摇。
慕云烟因为失血四肢酸软,猛地挣扎竟不得起身。只愤恨的低吼一句:“放开我,不然我杀了你。”
覆在自己身上的人像是被慕云烟恶狠狠的声音吓到,犹豫了好久,怯懦着开口:“姑娘你……是人是鬼?”
清亮的男声,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话,让慕云烟不禁觉得好笑。但转念一想此刻紧紧抱着自己的是个男人,就不禁脸颊一烫,用尽力气,狠狠的将男人推开。
虽然她此时只能用到平时的五分力,但还是听得身边的男人惨叫不止。
“好疼!姑娘,你怎么能这么粗鲁!你,你没学过《女德》吗?那,那你至少也听过女儿家要温良淑德吧……”
慕云烟眉头紧皱,心想原来是个书呆子。刚要叫他闭嘴,没想到血气郁结,喉痛涌上一股咸腥,咳了两声,伸手一抹,一片嫣红。
身边的男人见她这般,竟然不再哀嚎,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边说话边瞎子摸象一般张开双臂,往慕云烟的方向凑。
“姑娘,你是不是受伤了?在下闻到一股血腥气,是不是你身上的?你快坐快坐……等一下伤口严重,就不好了!”
黑暗中,慕云烟虽然看不见,但凭借声音,还是感觉到了男人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过来。于是忍着咳嗽,呵斥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砍断你的腿。”
男人有些委屈的哼了一声,嘟着嘴坐在原地。
“大家都是来避雨的,我好心好意关心你,你还凶我……”
说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的身上翻了好一会,然后哈哈一笑说道:“竟然没淋湿!”
慕云烟只觉得这个男人举止有些怪异,不过一想确实有书读多了会变傻一说,就也没放在心上。心知他没有恶意,就慢慢的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等雨停。
渐渐地,身边竟然升起一阵暖意,仿佛有橘色的暖流要顺着她紧闭的双目流进了心底。慕云烟睁开眼睛,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那个书呆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生起了一堆火,原来他刚刚在找火折子。他盘着腿坐在火堆旁,一边烤手,一边假装不经意的偷瞄慕云烟。
火苗一跳一跳映在他的脸上,慕云烟这才将这个一直没有消停的书呆子看的分明。
他皮肤很白,眼亮如雪,眉飞入鬓,清瘦如竹,确实有几分书卷气。一身素色长袍,半新不旧,隐约能看见袖口的祥云刺绣,看样子家境虽不显赫,却也不甚拮据。见慕云烟望向自己,赶紧收回目光躲避,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火光太盛,只让人觉得他脸色绯红,平添了几分女儿家似的娇俏。
慕云烟觉得有些好笑,牵了牵嘴角,准备继续闭目养神。没想到那呆子却突然开口:“姑娘,在下姓白,你可以叫我小白。敢问姑娘芳名?”见慕云烟没有理他的意思,丝毫不觉气馁,继续软磨硬泡:“相逢即是有缘。你看啊,明明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就下起雨;能躲雨的地方那么多,偏偏咱们都进了这间庙;江湖这么大,我偏偏就遇上姑娘你……”
慕云烟眉头微蹙,生硬的甩出三个字“我姓云。”之后又补了一句“我好静。别烦我。”
没想到小白像是突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笑道:“太好了!我也好静!我们真是太有共同语言了!哎,云姑娘,你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不是有仇家追杀你?需不需要我给你包扎一下?你别看白某一介书生,但是也跟着家父学了一些断病抓药的皮毛,你流了那么多的血,不如,不如先把我这颗药吃了?这是家父给我保命用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说着就从脖子上掏出一块贴身玉佩。那玉佩原来是个精巧的小玉匣,只见小白鼓捣了半天,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豆大小的药丸,放在手心,小心翼翼的递给慕云烟。
慕云烟心底突然一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人关心她的生死了。她很想说一声“谢谢”,但还是强迫自己冷下脸,不咸不淡的说道:“皮外伤,没大碍。我既然跟你萍水相逢,怎么能受你这么大的恩德。”
“姑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家父从小就告诫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字!我既然见到姑娘你深陷危难,如果不出手相救,岂不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话音未落,他已经凑到了慕云烟跟前,把药递到了她的嘴边。
慕云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出了行动。她一只手迅速推开小白,另一只手已经覆在剑上。多年培养出的杀手本能,让她不允许有人接近她,更不习惯有人对她好。
直到她看见火光中小白那张委屈欲哭的脸,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云姑娘你,你,你不识好人心!”小白带着哭腔趴在地上寻找因为被慕云烟推开而不知所踪的药丸,像是一个糖果被抢的孩子。
慕云烟心底生出一丝愧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抿着嘴唇沉思良久,鼓起了全身的力气,才轻轻地说出一句“对不起”。
这句话对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刚进醉苜宫时,她是洛晨央最得力的护法,是天之骄女,独得他另眼相待。宫内的人都敬她怕她,不敢怠慢她丝毫,那时,她从不惯与人说“对不起”。
是什么时候开始了无边无际的道歉之途呢?是了,是带阿月回宫之后。
为阿月的“惊慌失措”道歉,为她的“无心之失”道歉,为她的“求姐姐帮我”道歉。一次次承担下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错误,一次次让洛晨央误会自己开始不再顺从,甚至让他怀疑她对他的心意。
渐渐的,她的对不起越说越多,却都落入了阿月的耳中。
宫中人渐渐觉得慕云烟带回的是一个绝世美丽、单纯、善良的女孩子,跟阴鸷、孤冷、清高的她大为不同。所以自然而然的认为,她东西损坏,是她暗中作梗;她意外受伤,是她故意陷害;她跟她疏远,是因为觉得这个姐姐嫉恨自己,不敢再待在她身边。
她至今记得洛晨央让自己给阿月道歉时,眼中的不屑和厌恶,也忘不了阿月那笑意盈盈的双眸中隐藏的寒芒。
但这些她都忍下来了。她自小便是个隐忍的女子,进到醉苜宫后,更是因为有要守护的人,而从不轻易表露情绪。但她毕竟是个女子,这满腔的委屈统统化作暗箭,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伤的她鲜血淋漓。
直到阿月伪造了洛晨央的手谕,让毫不知情的她带人突袭暗影堂,手下十二个兄弟全都毙命,自己身受重伤意识不清。可撑着最后一口气,策马奔回醉苜宫,想跟洛晨央问清楚一切时,得到的却是他向着自己胸口直刺而来的一段剑光。
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洛晨飞生生拦下了那一剑,自己早就成了死的不明不白的黄泉鬼。
她瘫倒在洛晨飞的怀里,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只断断续续的听得,阿月为了拦住自己,偷跑出宫,中了暗影堂的人的曼珠沙华之毒。如今毒液侵入经脉,须得用荒原冰狐的心头血方能得解。
“你伪造我的手谕,擅自出宫,不就是为了引得她月儿为你担心奔走,好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她?为此你不惜搭上夜獠手下十二个宫人的性命,不惜在此跟我演苦肉计……慕云烟,你好谋略!以前我只知道你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你已经歹毒到了这般田地。”
洛晨央的的一番话,终是让慕云烟体会到那本该刺入自己胸膛一剑该有多疼,不,比那一剑更疼。她只觉自己就像当年被灭门后的燕家庄墙头的那一面旗子,带着血污,周身残破,在凌冽的寒风中飘摇欲坠。纵使硬撑着不肯倒下,终究是凉了胸口的一腔热血,早晚要散落风中,化作天地间的一抹游魂。
洛晨央竭尽心力为自己辩解的声音渐渐模糊。在她失掉最后一丝力气前,耳畔回响的是洛晨央强强压着怒火的冰冷声音——“你最好赶紧给我好起来,亲自去云海荒原猎冰狐。如果月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慕云烟,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慕云烟心里漾起一个冰凉的笑容,生不如死?难道现在还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