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酷热数日,好不容易迎来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
时过黄昏,梅芯步履匆匆的回到芳华宫,私下里将纸条交给主子。苏媛卷开一看,元靖命她去御花园西边的紫竹林相见。起初是惊讶,没料到行事稳重的元靖会在宫里主动约她,但思虑过后,还是去了。
到了那儿,不见元靖,只见另一个男子。
是的,好一场偶遇。
九月的傍晚仍是窒热沉闷的,即便刚下过雨,即便没有动作,就静静站着还是热出了汗。此刻被眼前男子盯着,苏媛手心里都冒出了汗。
原是猜不准对方的来历,只是看其能只身自由行走在宫苑里便知身份不低,再想到来此的缘由,便更加明了对方身份,只是知之装做不知,更得低头摆出一副无措茫然的模样。
那人一身素色长衫,衣服上是雅致精美的云纹,下摆绣了金黄色的花纹,虽是低调,但仍看得出绣工出众。
苏媛手脚僵硬的立在原地。
半晌,他突然询问:“你叫什么?”
苏媛恭恭敬敬的答话:“嫔妾芳华宫美人苏氏。”并不敢反问一句。
“苏美人,”他低声沉吟了下,“听说前阵儿病了是吗?”
“是。”
他微微沉默些许,再道:“美人苏氏,苏致楠的侄女,闺名是哪个字?”
苏媛怎知嘉隆帝会这般询问,若道穿其身份吧,定然不合适,只是不答的话,又恐惹恼了对方。一时心中恼了元靖的所谓安排,此刻若如其所愿答了话,他日这位发作起来,怪罪她将闺名随便告知给陌生男子,又岂是轻罪,还真是左右为难。
他似乎等得极为不耐,再开口时含了几分催意,“问你话,如实作答便是。”
闻言,苏媛不敢扭捏,也不敢再揣测对方是否看穿了自己所想,规矩答道:“嫔妾单名一个媛字。”
他追问:“哪个媛?”
苏媛继续答道:“《尔雅》中‘美女为媛’的媛。”
“美女为媛,是个好名字。”
嘉隆帝沉默许久,又让苏媛抬头,凝视了好一会,之后才摆手放她离去。
当夜,回了芳华宫,苏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紫竹林里的那一幕。
那时的不安与慌张,让她不敢直对嘉隆帝的目光,也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表情。而现在闭起眼睛,那人的眼神与表情竟然明晰起来——深邃的目光以及玩味的表情。
是的,并不是寻常帝王邂逅女子的目光,是那种满含探究的眼神,似乎透过她的双眼能看穿人心中所想。
而嘉隆帝的面上,端着对韩婕妤之死的遗憾与伤心,只是眼底深处,那到底又蓄着怎样的情愫?
第二日,内务府来人,用江南进贡的飘影纱代替了原本及地的杭绸,将寝殿重新布置了番,又送了好些名贵罕见的花卉,几位公公来去时皆满面笑容,殷切不已。
突来的恩宠,让原本懈怠了几日的富永海又打起精神,热情的往苏媛身边钻,小主长小主短的唤个不停,莫不是为了打听这份恩宠从何而来。
苏媛装傻充愣,道乃皇后体恤,可早前内务府的公公显然没说是授命于凤天宫,富永海自是不信,但苦于主仆等级,并不敢多话,只是被打发时心有怨词。
贺昭仪身边的琉璃过来看了看,说了几声恭喜,倒不见其他意思。等到午后,有其他宫的小主闻声而来皆被苏媛搪塞了,却是对面的祁答应毫无动作。
谢芷涵是日落时分来的芳华宫,进门就拉着苏媛的手神神秘秘询问:“姐姐,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得宠,皇上派人来给你重置寝殿我都不知道,还是我陪伴圣驾时听内务府的张永义去复命才知晓。”她语气娇嗔,缠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大概是今日所有人来找她的共同目的,其实苏媛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遣退了众人,将安排下的偶遇说成巧遇。
谢芷涵性子大咧,未作多想的接道:“哦,原来是这样。姐姐天人之姿,得圣上亲睐是早晚的,就算没有在紫竹林相遇,等姐姐病好后承宠时,皇上见了也必定欢喜。”
她哭笑不得,“这种客套话,你也与我说?其他人得知了原委,怕是要道我是为了承宠故意去的紫竹林。”
“这有什么的,皇上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怎么不见他喜欢别人的?看上了就是看上了,这是姐姐的造化。”谢芷涵由衷替她高兴,凑近了亲密道:“我就怕我得了宠,姐姐在病中与我生分,如今可就好了,以后我们一起陪伴皇上。”
她话刚说完,桐若就进来禀道:“小主,太医院的朱太医奉命前来请脉。”
谢芷涵随口反问:“奉命,奉谁的命?”
“说是皇后娘娘担心小主身子,特意派来的。”
苏媛正了正坐姿,应道:“快请进来。”
“是。”
朱太医不过二十来岁,垂着头进屋,抬眸看见苏媛时微微一征,继而反应过来行礼请安:“朱允见过谢嫔娘娘和美人小主。”
“朱大人请起。”
例行的把脉,开了调理气血的方子,说是发热已退,再服用几贴就可痊愈。
满屋子人,谢芷涵又目光炯炯的坐在旁边看着,苏媛有心想说些什么,奈何顾忌场合只得忍住,最后使了梅芯亲自送朱太医出去。
他前脚走,谢芷涵即道:“媛姐姐千万要早日痊愈,定是皇上的举动引起了皇后娘娘注意,特地派朱太医来给你调理身子好早日侍寝的。”
“哪有你这样,总把侍寝挂在嘴上说的?”苏媛佯装薄怒,抬手恨不得捂了她的嘴。
“本来就是,在姐姐这我还顾忌什么?”谢芷涵明艳的脸上透着无谓,“外边说话总是顾头顾尾的,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顺畅,就姐姐这儿我可以随心所欲。听说呀,这位朱太医师承前太医院院判,医术十分了得,十来岁就跟着他师傅进宫做医侍了。”
苏媛端那粉彩百花盏的手微顿,悠悠道:“是吗?”
谢芷涵未觉,接着道:“是啊,说是医术十分厉害。朱太医的师傅林院判我是没有见过,不过有次我爹爹生病,先皇体恤倒是有派过林院判的儿子林太医来我们谢府诊治。”
闻者手势轻抖,茶水溢出落在她手上,惊了谢芷涵,后者忙拿帕子替她擦拭,口中慌张道:“姐姐你怎么了,手烫着没,可是要紧?”
她收回手,摇头,“没事,只是没拿稳而已。”停顿了片刻,续道:“你接着说。”
谢芷涵“啊”了声,反问:“说什么?”
“那位林太医啊,既然医术那么高明,怎么进宫来没听说过?”
她好奇,谢芷涵却是唏嘘的,悄悄回话:“媛姐姐你不知道,林家早就满门获罪不复存在了。”
闻言,苏媛止住心中的疼痛,故作平静道:“这是为何?”
谢芷涵透过窗栏望了眼主殿方向,并伸手指了指,“你知道为何贺昭仪一无子嗣,二无恩宠却可以位列九嫔之首吗?”
“贺昭仪的祖父是礼部尚书,她出身显赫。”
谢芷涵摇头,“贺昭仪的姑姑是先皇的贺贵嫔,早些年被害了,先皇与太后为此内疚,便特别优待贺家。媛姐姐,那位贺贵嫔被害就是因为林院判和林太医故意在安胎药里做的手脚,最后一尸两命。”
苏媛搁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揪着衣裙难以言语。她记得那个冬日,临近除夕了,家中久等父亲与祖父不回,最后是母亲仓促送她们姐妹离京,再见时只有午门外的那场行刑,整个周边都充斥着她至亲的血腥味,那种绝望与无助,她记得。
“我记得,林家与贺家还是姻亲呢,本来林家大小姐是要嫁去贺家做大少奶奶的,结果林氏父子竟然为了富贵去谋害贺贵嫔。”
“不是的。”
苏媛突然站起身,意识到自己的过激反应后,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说道:“怎么可能呢?医者救人,如何会害人,怕是有什么冤屈吧。”
“什么冤屈,当年查得很清楚的。”谢芷涵似乎要将自己所知晓的都告诉苏媛,后者却不太愿意再听,借口打发了对方。
总有一日,她要洗清林家冤屈,不会有人再用那样诋毁的词形容她的祖父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