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赵敏瑞紧张又痛苦的表情，刘氏深深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拉着小女孩的手，安慰道：
“瑞瑞，别害怕。娘的腿大概是冻坏了，暖和两天就好了。现在咱先不动了。就这样吧，就算是虎口狼窝咱也不怕，有娘在，没人伤得了你！等娘有了力气，咱再走。”
长大以后的赵敏瑞，性格倔强，刚烈，认识刘氏的大直沽老人儿都说，这个孩子的性子太不随她娘了。可赵敏瑞知道，自己的骨子里，始终装着的是娘的那份坚强，那份不能妥协的骄傲。
刘氏没能想她说的那样，暖和两天就能下炕，她病得特别厉害。在曲家一年多的非人待遇，早已让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了，大风雪中的挣扎，更让她成了强弩之末。
躺在床上，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神，刘氏把想要流的眼泪，拼了命的忍了回去。如果不是因为女儿，不是想为丈夫留住这个心爱的孩子，她不会选择走这条难走的路。很多时候，一死了之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刘氏咬着牙，努力地坐起来，拍着女儿的小脸，笑吟吟的：
“瑞瑞，娘今天又好了好多。估摸着没多长时间就能下地了。到时候咱就回家。”
赵敏瑞虽然没说话，可也在笑，只是那笑容里面全是眼泪。
赵敏瑞知道娘是在安慰自己。刚才那个外国嬷嬷跟自己说了，娘病得很重，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就算活着，也都走不了路了。
嬷嬷一边说，赵敏瑞一边哭。嬷嬷心疼地拥抱了她，一直说孩子不要难过，主会保佑你的。
赵敏瑞不知道谁是主，但她就哭了一小阵，就不哭了。
不管主是不是保佑她，她都要坚强，因为娘都那么难受了，她不想让娘再为自己操心。既然娘笑了，她也要笑，她要让娘知道，瑞瑞是个最乖的孩子，这样娘就算是下不了炕，走不了路，也舍不得死了。
……
见到赵敏瑞娘俩的时候，John到中国不到半年。
作为主的儿子，他觉得他有责任，让上帝的光芒照耀到这个贫穷落后的角落，有责任去开启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去带领他们走向新生。但他认识了这样的母女二人，她们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他原本的认知。
生活在绝望中，却从不绝望，生活在贫困中，却自尊骄傲。
刘氏能自己坐起来的第一天，就对照看她的嬷嬷说：“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们娘俩的照看。我估摸着我这身体，一时半刻还真是离不开这里了，但您放心吧，我们不会白吃白喝你们的。我虽然不能下床，但我会针线活，做衣裳做鞋我都会，缝缝补补更不在话下，以后这些个个事，你们都交给我干。只是我闺女岁数小，还不会干什么活，不过简单的打扫还是能做的。”
刘氏说这些话的时候，John就站在旁边，他觉得大概就是那时候起，他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刘氏摸着女儿的头，那么慈爱的笑着，但那笑里的酸楚恐怕只有善良的人才能看到吧。
“闺女啊，你记住，干活不丢人，白吃人家的饭才是丢人的事。不要觉得心里不舒服，咱们得凭自己的劳动挣饭吃，只有这样，等娘身体好些了，咱娘俩才走得硬气对不对？”
赵敏瑞焦黄瘦弱的小脸上洋溢着微笑，轻轻靠在母亲的怀里，坚定地说：
“我就喜欢干活。扫地擦桌子我都能干，洗衣服我也能干。娘，您放心，我们一定能硬硬气气地离开这儿，不白吃他们的饭。”
中文很好的嬷嬷一下子就哭了。John没有都听懂，但他知道，一贫如洗处境艰难的母女，有着世上最高贵的灵魂。
对很多人来说，生命真的很短暂，也很无奈，但就算“蜡炬成灰泪始干”也要有照亮的那个过程，就算只是一颗火柴也要有发光发亮的瞬间。
从那时起，孙氏每天都要坐在床上缝缝补补，就算生命的最后几天，她都还帮嬷嬷补好了牧师布道时穿的长衫。
赵敏瑞从来不用人催，每天很早起来打扫庭院，打扫教堂。刚开始的时候，人还没有扫帚高，但却干得认真，一点儿都不偷懒。剩下的时间就呆在房里，跟着刘氏学做针线。
在Jhon的记忆里，那一年多，刘氏和她的女儿，就是这个教堂里最美丽，最温馨的一道风景——
孱弱的妇人，清瘦的女孩，缝缝补补，相互慰藉。不委屈，不抱怨，微笑地面对上天对她们的不公。她们不信上帝，却能坦然面对所有的艰难困苦；她们不懂得什么叫救赎，只知道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要好好的活，知道酸甜苦辣都是人生必要经历的味道。
John始终都知道，一直到死，刘氏都没有从心里接受他们这些洋人。在她的眼里，他们是侵略者，是强盗。就算他们没有亲自去毁灭她曾经幸福的生活，但起码也是帮凶。
这一切都深深影响了John，甚至曾经都动摇了他的信仰。以后的日子，在他再跟异国异教的人打交道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会想起那个善良温柔又果敢坚强的妇人，那份与生俱来的自信，竟然变得犹豫仓皇了。
……
刘氏走的那天，天降大雨。
从到了这里，就没掉过眼泪的刘氏哭了。
她拉着照顾她的嬷嬷，恳求她无论如何善待她的女儿，如果可能带个信儿到天津，让孩子的爹把孩子接回家。
刘氏特别的后悔。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因为不相信他们这些洋人，倔强的她竟然没有让他们替自己写封信回家。除了不信任，刘氏也总觉得自己会好，能带着孩子一起回去，就算是死也一定能死在家里。
可熬了这么久，身体一直好好坏坏的，然后突然就垮了，就怎么都撑不住了。现在再说回家，那肯定是不可能了，刘氏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丈夫。
生死诀别之时，刘氏抱着赵敏瑞亲了又亲，她一遍一遍告诉孩子，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她的家在天津大直沽，家里是做酒的，爹叫赵培荣，二叔叫赵培祥，还有个哥哥，叫赵敏启。她爹最疼她，从小把她当公主一样养着。
“你爹要是知道你跟着娘受了这么多的苦，还给人家当丫鬟一样使唤，得多心疼，多恨娘啊！”
赵敏瑞也一直在哭。忍了这么久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了。她知道，娘这次肯定是要走了。
John走过去，用蹩脚的中文安慰刘氏和赵敏瑞。在那一刻，他没有用他的教义去感化她们，影响她们，只是想对一个放心不下女儿的母亲说几句平凡的家常话。
看着John那张真挚善良的面孔，刘氏用尽全身力气，在所有人的惊诧中，下了炕，跪倒在John面前。
“你救了我们娘俩，是我们的恩人。这段日子我们受你的恩惠，不愁吃穿，也没跟你说个谢字，是我失礼。在这儿，我磕头给你赔礼——瑞瑞，来，跟娘一起——先生，咱们娘们谢你的救命之恩，也求你再发善心，无论如何送我的孩子回家！我不知道你们的神佛是谁，但我发誓，我赵刘氏下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你！”
刘氏拉着赵敏瑞给Jhon磕了三个响头，不久便撒手人寰，。
路的尽头，就是天堂吧？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离别的天堂！天总要黑，人总要离别，谁都不要说永远陪谁。
赵敏瑞擦干眼泪，跟嬷嬷们一起给娘擦洗，帮娘换上她最喜欢的旧衣裳——破的，又被她一针一线补好。
补得时候她总说：瑞蚨祥的料子就是好，回了家，得让你爹再给我扯几身。
赵敏瑞不断地抚摸着娘的脸，就是凉了，可还是软软的，滑滑的。
这就是上天堂了吗？就这么狠心的走了吗？虽然瑞瑞知道娘是不愿意走的，是舍不得自己的，但还是忍不住埋怨呀！娘啊，这以后的日子，剩下瑞瑞一个人，该有多难熬啊！
不过赵敏瑞就是没哭，她想娘这些年受得苦受得罪，如今她上天堂了，不再整日让病痛折磨了，也不是件坏事。还有赵敏瑞特别相信嬷嬷们说的话，就算自己看不见娘了，娘也没有离开她，她会在天上时刻关注着她，护佑她，祝福她。
送走了孙氏，John就按照孙氏留下的地址给赵家写了封信。孙氏不识字，只能口述，大概因为口音的问题，又加上教堂里面中文没有中文特别好的人，所以地址写得并不正确，名字也有误，结果信寄出去大概一个月，就被退回来了。
John怕赵敏瑞伤心，就跟她说，自己很快就会去天津，到时候，他会带着赵敏瑞一起去，一定会把她送到家。
没成想中途生变，John因公事回英国，本是几个月的往返，却被私事耽搁了差不多一年。等他回到中国，教会又派他到广州工作了近半年，最后才匆匆赶回青岛。
再见赵敏瑞，小女孩长高了好多。眉眼间母亲的痕迹越来越重，不止漂亮，而且沉稳大气，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成熟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