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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田家镇那一战之后,刘婷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刚从战场回来那几天,她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破碎的肢体和焦烂的皮肉,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吓醒。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心里那片阴影却总是挥之不去,仍然夜夜睡不安稳。到了预定的建国大典这天,刘婷更是严重失眠,于是干脆半夜就爬了起来,带上穿云弓来到高风的寝宫龙安殿外护卫。天开始放亮的时候,换班的卫士给她带来了早餐,刘婷也没有胃口,就在殿廊下胡乱吃了几口,忽然看见宋威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宋威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义军占据中都以来,要处理的事情本来就极多,加上近日还要筹备建国大典,更是忙得四脚朝天。不过这小伙子却好像并不觉得累,反倒有些莫名的兴奋,见到刘婷,施了个礼道:“刘长官,这么早?”
刘婷道:“是啊。”
宋威见她一脸憔悴,便问道:“看你脸色很差,莫非是身体不适么?”
刘婷叹了口气,道:“唉,就是睡不好……”
宋威道:“失眠啦?有没有找医士开些药?”
刘婷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没开,还是吃了没用。
宋威见状,知道她不想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道:“外面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去请圣上起驾吧。”
刘婷“嗯”了一声,便同宋威一同进了龙安殿。站在内殿门口,宋威看了刘婷一眼,等着她先开口求见。
论职务宋威只是个卫队队长,而刘婷则是中都防御指挥使,二人之间相差了不是一两级,于是刘婷开口叫道:“圣上?”
随即听到高风在里面道:“刘婷来啦?进来吧。”
二人掀起门帘走进内殿,却发现里面除了高风以外,御榻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个姑娘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色调的衣裙,化着素雅的淡妆,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显得十分的端庄。刘婷心下暗自奇怪:这个姑娘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来侍寝的宫女吗?不过看她的衣装打扮,又不像是宫女的样子……
她正在胡思乱想,高风笑着问道:“什么事?”
宋威答道:“圣上,大典的仪仗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启驾去阊阖门吧。”
高风看着刘婷问:“警卫都安排妥当了吗?”
刘婷答道:“您放心吧,除了在皇宫内外执勤的上千名禁军外,我们还在各处要点上都安排了便装警卫,任何人想在任何地方搞破坏,都会立刻被抓起来的!”
高风笑了笑道:“我估计今天圣朝肯定会派人来捣捣乱的,不过也不用怕,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说着站起身来,对身边那个姑娘道:“我们走吧!”
那姑娘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拢了拢头发,理了理衣襟。
高风这才指着那个姑娘对刘婷介绍道:“哦,忘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女儿——高美。”
刘婷大吃一惊,以前从没听说过高风还有个“大女儿”,一直以为高丽就是高风的独女呢,没想到今天突然凭空冒出个高美来。她还在发愣的时候,身边的宋威已经躬身施礼道:“参见美公主!”
刘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也跟着施了个礼。
高美优雅地微笑着还了个礼道:“两位辛苦了。”
刘婷抬起头,又仔细看了高美两眼,心里自然忍不住要拿她跟高丽比一比。高美跟高丽长得并不很像,她的脸形要稍长一些,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一些,身材也更高挑一些。不过在刘婷看来,她与高丽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气质——高美话不多,但她的一举一动之中都透露出一股高丽所缺乏的沉稳。
刘婷当时就在想:如果若干年以后高风要传位的话,那么继位之人一定是高美。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便道:“我说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叫呢,原来是能有幸见到长公主啊,哈哈……”
高美微微一笑道:“刘长官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过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见面。今天也是幸会了,以后还请刘长官多多指教。”
刘婷受宠若惊,笑着回答道:“那哪敢啊,请公主多指教我才是!”
两人说话的时候,刘婷身边的宋威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声也不吭。对此刘婷倒是多少有点奇怪,她知道宋欣一直在努力设法跟高风搞好关系,除了自己跟高风贴得非常近之外,她还十分热心地撮合宋威与高丽,现在两人虽然还未公开谈婚论嫁,但恋人关系是已经基本明确的了。可是为什么这位高风的准女婿见了自己的大姨子,却是这么不冷不热的呢?
当初四路大军从中都出征之时,宋威本来是应该跟随着欣军去出征西南的,是高风主动开口把他留了下来,爱护之意显而易见。想到这些刘婷就不由在心中叹服宋欣:这个女人不知是眼光奇准,还是运气极佳,居然能押中了高风这个大宝,以后高家坐拥天下,宋家也免不了要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了。
想想宋欣一个半老徐娘,却能把高风哄得团团转,自己如此青春美丽,却还混得大不如她,刘婷不禁又在心中暗恨起自己没用来。
她在高风身边的时间虽然不如宋欣那么长,但也已经有四年了。四年前,刚刚走出校门、风华正茂的刘婷就被高风相中,招进天行公司做了他的私人助理,那时候的高风也曾对她非常欣赏的样子,刘婷一度以为自己很有可能会做高风的情人,甚至成为天行公司的老板娘。
可惜的是她后来什么也没做成。
虽然现在她也被授予了神兵,但是看到黄璇等人在战争中名声鹊起,而她却只是在中都默默地留守着,对比之下显得分外冷清,刘婷不由得对当初没有积极请战后悔起来。
刘婷在心中暗想:来日方长,看来自己以后还得多多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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阊阖门外的广场上,一望无际的人山人海。
成千上万的中都百姓拥上广场,仰头向阊阖门的城楼上张望着。当看到高风出现在城楼上时,人群顿时爆发出像海浪一样的欢呼声。
此时距离中都起义还不到二十天,义军却已经如同一股旋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略了半个天下。谁都想亲眼看看这个传说中代表天神的义军领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其实在高风看来,这个建国大典实在是太过仓促了。仓促中就难免寒酸,许多应有的排场都被压缩精简了,甚至连个像样的阅兵式都没有安排,因为军队都还在外面征战。不过这个大典又是必须的,因为义军的胜利来得太迅速了,现在已经占领了那么多地方,必须尽快地建立一个正式的政权,才能对这些地方进行名正言顺的有效统治。
高风站在阊阖门的城楼正中,俯视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心头的兴奋和激动难以抑制。称帝建国,这大概就是个人梦想的顶峰了吧,当真正站在这个峰顶上的时候,那感觉仿佛整个人生乃至整个历史都浓缩到了这一刻。
能走到这一步,夫复何求?
高风清了清嗓子,对着面前的话筒朗声道:“我宣布,自即日起,废止‘大圣天国’国号,改国号为‘神圣帝国’!废除旧朝年号,改元‘神治’!”
广场上再次响起了海浪一样的欢呼声。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叫什么并不重要,个人的名字是如此,国家的名字也是如此。圣朝号称“大圣天国”,实际却又如何?至于改朝换代,无非是将一切推倒重来,心怀不满的平民百姓有了改变现状的希望,蛰伏的英雄豪杰们也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才是大家真正为之欢欣鼓舞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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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州城内,陈绯和手下一帮军官也在电子屏幕上目睹了高风称帝建国的历史时刻。
想想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的命运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真是比做梦还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不是高风,自己现在恐怕还在圣朝的科学院里忍气吞声,艰难糊口。陈绯想到这些,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郑栎见她感慨到流泪,连忙拿了几张纸巾递给她。陈绯接过来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却仍是说不出话来。这时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万岁!”,绯军官兵们纷纷跟着呼喊起来,一时之间“万岁”的呼声响彻了整个军营。
陈绯忽然转头问身边的郑栎:“我们现在有多少船了?”
郑栎一怔,知道她的激情又在燃烧了,苦笑一声道:“只找到了十几条小船,装一个营都不够。”
陈绯听了,沉着脸没有说话。
郑栎见她又不高兴了,连忙劝道:“长官,你别着急嘛……”
陈绯粗暴地打断他道:“我怎么能不急呢?!现在北京、东都都打下来了,西京估计也是几天之内的事,只有我们还在这里磨叽,你说我怎么能不急?!”
郑栎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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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枫山行宫枫华殿里,李宇祥也正在急得要撞墙。
形势一天紧张过一天,眼看着天下就要易主,李宇轩还是只会愁闷不语,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束手无策。李宇祥忍无可忍,对着御座上的李宇轩大声道:“皇兄!赶快下决心吧!没有时间了!”
李宇轩道:“我已经了解过了,如果使用绝杀武器,不论效果如何,必然会造成大批平民伤亡,更会陷朝廷于不仁不义,这件事情根本行不通,你不要再说了。”
李宇祥急道:“皇兄,我们又不是在南京用!现在叛军就要通过无人山区了,那里的百姓都已经逃散了,攻击不会伤及无辜,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啊!”
李宇轩摇头道:“五级以上的绝杀武器,杀伤半径数十里,不管在哪里使用都会有大批百姓受池鱼之殃而死于非命。如此退敌,于心何忍?此议不提也罢!”
李宇祥激动地大声道:“皇兄!如今国家存亡系于一线,这是我们的最后希望,否则,大圣天国就真的完了!”
李宇轩叹了口气,落下泪来:“我朝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传至今日已有八朝了。祖宗的江山就要丧失在我的手里,我又岂能不心痛?只是想到要使国土变成焦土,百姓化为冤魂,实在是我所不敢想……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关于这件事,我也已经反复考虑过了,我宁可做亡国之君,也决不为此无道之举!”
李宇祥听了这话,失声痛哭道:“皇兄……大圣朝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请您三思啊!”
李宇轩道:“我说过,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李宇祥却还不罢休,继续道:“皇兄,统治天下不能过于仁慈了,到了这种危急时候,不下点狠心是不行的啊!”
李宇轩忽然拍案而起,大声道:“够了!难道还要你来教我怎么治理天下吗?!”
这位圣朝皇帝很少震怒,这一声暴喝,吓得李宇祥浑身一哆嗦。
李宇轩手指着他厉声斥道:“你身为宗亲贵胄,怎么连一点点仁爱之心都没有?!千万百姓的性命,在你眼里就跟蝼蚁草芥一样吗?在王土上动用毁灭性武器,连我身边的女人都知道这种事干不得啊!你还反复跟我提这个,你真是丧心病狂了!”
李宇祥跪倒在地,痛哭道:“皇兄,臣弟只是计穷力竭,为了挽救大圣朝的江山,只能出此下策……”
李宇轩“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转入内殿后,李宇轩冷静下来想了想,对内待道:“快去传张朴来。”
不多时,丞相张朴受召匆匆赶到。施礼罢,君臣落座,李宇轩开门见山地道:“刚才,平江王又来跟我说那个事了。”
张朴道:“圣上千万不要被他蛊惑。”
李宇轩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他那样丧心病狂的。”
张朴道:“圣上真有仁宗睿皇帝的遗风!”
李宇轩道:“这些且不说了,刚才我想了想,觉得他今天神色似乎有些异常。我这个弟弟行事乖张,不计后果,现在这个局势下,他不会做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来吧?——我们还得提防着些才是。”
张朴听到这里,心头一惊:随着叛军节节进逼,南京城内也已经是暗流涌动。现在南京的守备部队几乎都是李宇禅的部下,而李宇祥跟李宇禅,乃是真正一母同胞的兄弟。
想到这里,张朴道:“圣上,近日来,臣也听到了一些流言……”
李宇轩问:“什么流言?”
张朴垂首道:“臣不敢说!”
李宇轩怫然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快说!”
张朴道:“臣听说,近日平江王与寿王等部分王公宗室频繁接触,并有暗中笼络南京城中的军将之举。”
李宇轩先是一怔,随即冷哼一声道:“火都烧到眉毛了,他们倒还有心思琢磨这些。难道在这个时候还想发动兵变,谋朝篡位不成?”
张朴道:“圣上英明,只是臣以为,平江王与静江王关系非同一般,若诸王真的暗中串联起来,顷刻间便成心腹大患,不可不慎重啊!”
李宇轩闻言默然,张朴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他所担心的。眼下南京的兵权都掌在李宇禅手里,若他真的跟李宇祥联合起来发难,后果确是不可想象。
谁知道这些疯子会不会真的想联起手来发动政变把自己做掉,然后再执行他们那疯狂的焦土计划?
张朴见李宇轩脸色阴沉,又道:“圣上,何不召静江王来商议一下?”
李宇轩想了想,道:“也好,我先跟他谈谈吧。”
张朴起身道:“那臣先告退。”
宗室觐见皇帝,外臣依礼应当回避,况且皇帝兄弟之间的事情张朴也不便与闻。李宇轩挥了挥手让他先下去,随即叫内侍召李宇禅进宫。
张朴走后不多时,内侍将李宇禅引入枫华殿。李宇轩已经衣冠齐整地坐在御座上等候,李宇禅毕恭毕敬,上前施礼道:“参见皇兄!”
李宇轩虚扶了他一把,指了指御座旁的团椅道:“三弟不必多礼,请坐吧。”
李宇禅在团椅上坐下,问:“皇兄召见臣弟,不知有何训示?”
李宇轩道:“三弟近日辛苦了,看你消瘦了些呢。”
李宇禅叹了口气,道:“臣弟无能,不能替皇兄分忧……”
李宇轩道:“三弟不要这样说,你的才能我是知道的,宗室之中,少有像你这样的干练之人,你是我们李家的栋梁啊!”
李宇禅再施礼道:“谢皇兄错爱……”
李宇轩接着问:“前线现在情况如何?”
李宇禅道:“二哥已经把狮子口大坝给炸了,龙江下游洪水泛滥,叛军现在暂时被阻挡在江北。不过因为水患,也淹死了不少百姓,还有很多百姓正在向南逃难,南京方面恐怕要充分做好救济的准备才是。”
李宇轩道:“没想到炸开狮子口大坝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听说有好几千百姓因洪水而丧生,是真的吗?”
李宇禅道:“据臣弟所知,实际死的人数恐怕更多。”
李宇轩叹息着道:“没想到竟然会弄成这样,我真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李宇禅听到这里,忍不住道:“皇兄,其实这都是因为二哥他擅自提前了炸坝的时间,才会淹死了那么多人的!他这个人做事一意孤行,不计后果,皇兄您要小心他些才是!”
李宇轩听他这样说,心中甚感欣慰,却又道:“可是他毕竟是自家兄弟,这种时候,我不信任你们这些自家兄弟,还能信任谁呢?”
李宇禅道:“皇兄,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您难道还不知道?您要是听他的,那就什么都完了!臣弟听说,他现在正在到处鼓吹动用绝杀武器打击叛军,他简直是疯了嘛!”
李宇轩动情地道:“三弟,现在局势危急,内外臣工都在对我虚与委蛇,只有在你面前还能听到几句真心话,也只有你,才是我的亲骨肉兄弟啊!我真后悔没有早日重用你!”
李宇禅听到他这样说,也不由得眼圈发红,哽咽着道:“皇兄对臣弟很好,臣弟感激不尽,臣弟誓死为皇兄效忠不渝!”
李宇轩连说了几个“好”,又问:“三弟,现在形势危急,你还有什么退敌之策么?”
李宇禅看着李宇轩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李宇轩见他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三弟,现在这里只有你我兄弟在,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李宇禅道:“皇兄,现在天国的领土十之七八已经落入了叛军手中,十几万大军也都损失殆尽,局势实在是已经不可为了……”
李宇轩面色煞白,这些话从李宇禅的嘴里说出来,自然是确确实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没想到大圣朝竟真的要亡在自己的手上,而且亡得这样快……
——从高风在中都起兵到现在,总共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李宇禅叹了口气,小声道:“皇兄,投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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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炎州城内。
一个军官飞跑进陈绯下榻的小院,对陈绯报告道:“长官,圣朝投降啦!”
陈绯刚刚起床梳洗毕,正在和郑栎一起用早餐,听到这消息,惊喜地道:“你说什么?”
军官道:“圣朝皇帝派了个使臣过来,说是要接洽投降事宜,已经上岸了!”
陈绯“哦”了一声,放下餐具起身就要出门。
郑栎忙道:“长官,你去哪儿?”
陈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人家是来乞降的,这时候还是摆摆架子比较好。于是重又坐下道:“把他带到这儿来吧。”
不多时,军官将圣朝使臣引了进来。陈绯一看,这位来使倒是大名鼎鼎,正是圣朝的丞相张朴。
若是在一个月前,自己想要见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圣天国第一重臣那是难于登天。可是现在,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却主动来到自己面前摇尾乞怜了。想到这些,陈绯感到心中一阵暗爽。
张朴进门之后,对陈绯施了个礼道:“阁下就是陈绯将军吧?”
陈绯还是第一次听到圣朝的官员尊称她为“将军”,心里很是受用,对张朴也自然地有了些好感,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就是,你不是张丞相吗?”
张朴道:“正是。我是奉了大圣天国皇帝的旨意,来向贵军递交和议书的。”
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文书袋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陈绯。
陈绯心想:这时候还称什么“皇帝”、“旨意”、“议和”,未免可笑。当下接过那份文书来,粗粗看了看,原来张朴只是口头上说得婉转些,那并不是什么和议书,就是一份降表,语气还写得十分的沉痛哀切。陈绯看过之后,转手递给了郑栎,又对张朴道:“你们早知道今天要投降,当初何必要炸了狮子口大坝呢?我们是奉了天神的旨意来讨伐暴虐的,一场洪水又哪里能挡得住我们?”
张朴听她这样说,叹了口气道:“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也,炸坝的事,我朝圣上也是受了奸臣蒙蔽,没想到惹得生灵涂炭,实在不是出于圣上本意。”
陈绯冷哼了一声,问:“是哪个奸臣给他出的这个馊主意啊?”
张朴微微一笑,道:“陈将军不必担心,善恶有报,天道好还,那些有罪之人,终究是逃不脱历史的审判的。”
“……”陈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是无言以对,只好又冷哼了一声。
这时郑栎开口道:“你们既然要投降,为什么还不赶紧撤掉防御,迎接我们过江?”
张朴道:“这个请将军尽管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在上游架设浮桥,贵军很快就可以渡江南下了!”
陈绯与郑栎对视了一眼,道:“好,那等我们先过了江再说。”
张朴道:“那我这就回去覆命,并督促他们尽快接应贵军过江!”
说完又指了指那份和议书道:“这个,烦请将军尽快转交贵主。”
陈绯点了点头道:“好的,没问题。”
张朴出门之后,陈绯问郑栎:“怎么样?你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郑栎正在仔细看着那份降表,头也不抬地道:“现在他们还敢耍什么诈?”
陈绯道:“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比我们还急呢?”
郑栎想了想,道:“这个嘛,我估计十有八九是因为他们的内部意见不统一,有人反对投降,主和派怕镇不住,所以希望我们尽快进驻南京,好帮助他们控制局势。”
陈绯点头道:“嗯,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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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州城外的圣军营区内,韦人杰匆匆走进郭亮居住的小院。
郭亮见他神色慌张,问:“怎么了?”
韦人杰低声道:“长官,刚刚收到消息,朝廷已经投降了!”
郭亮问:“什么时候的事?”
韦人杰道:“今天一早,张朴代表朝廷向叛军递了降表,现在叛军已经渡过龙江,很快就要开进南京了!”
郭亮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喃喃道:“终于结束了!”
韦人杰问:“长官,我们怎么办?”
郭亮苦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办?投降吧。”
韦人杰想想自己在军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置,没想到竟然碰上了这样的倒霉事情。投降以后纵使留得身家性命在,功名地位怕是都要重新归零了,想到这里,不禁垂头丧气,暗叹命苦。
郭亮则更是忧心忡忡,想自己身居高职,受命讨逆时何等意气风发,说过不少大话。如今走投无路,投降之后便是殂上鱼肉,一旦哪天被新朝皇帝记起自己这段劣迹来,只消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一门鸡犬不留。想到这里,郭亮真想拨出枪来对着自己脑袋开上一枪,一了百了算了。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无言。
过了半晌,郭亮先开口道:“去把部队整理一下,住东都开吧。”
韦人杰应了一声,出得门来,便召集麾下的几个统制,把准备投降的事跟他们说了。众人也都无话,各自回营去集合队伍。此前第二军避战逃窜,便有不少官兵偷偷散去,如今听说要去投降,军心更是完全涣散,兵士们三三两两地逃离队伍,军官也不能禁止。最终第二军残部只剩得一万余人,稀稀拉拉地向北开来。
韦人杰存了个心思,亲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行了不到半日,便迎面遇上了南下的丽军前锋。只见那当先一辆军车上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红衣少女,嘴唇抹得鲜红,指甲涂得锃亮,一幅大号的遮阳镜将小小的脸庞遮去了大半,在这大军之中说不出的不伦不类。不过韦人杰已经知道这便是义军的东路军主帅、神圣帝国的二公主高丽,哪敢有半分轻视,连忙叫停队伍,亲自举着白旗迎上前去,对高丽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高丽见到前方又是大批等着投降的圣军官兵,却是颇为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将车停定之后,先拿起一面贴身小镜子自顾自地补了补妆彩,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韦人杰:“你们又是哪个部队的啊?”
看来像他们这样的降兵降将,她已经是见得烦了。韦人杰微微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答道:“长官,我是圣军第二军总兵韦人杰!”
高丽听到这个名字,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哦,你就是韦人杰啊?”
韦人杰见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忙赔笑着道:“我是。您就是丽公主殿下吧?您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贯耳了,今天能当面见到您,实在是荣幸之至!”
他确实是早就想亲眼见一见,这些传说中的“妖女”究竟是长的什么样子。
高丽听了他的话,格格地笑道:“韦总兵,我对你才是久仰大名呢,这些天一直在找你。你不是跑得很快嘛,怎么今天又跑回来啦?”
韦人杰听她语带讥讽,只得更加小心地赔笑着道:“那都是上命差遣,我也是做不了主啊……”
高丽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会推卸责任!我这里大把的投降过来的人,他们难道就没有上命差遣吗?”
韦人杰被她这样抢白一句,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十分尴尬。幸好这时有一个青年军官从后面走了上来,对他微笑着行了个军礼道:“韦长官,久违了!”
韦人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原来的部下莫俊,不禁脱口叫道:“莫俊,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俊笑了笑道:“中都那一仗打完以后,我就已经在这里啦。”
高丽还不忘插嘴讽刺他一句:“人家早就知道弃暗投明,哪像你这么不识时务!”
韦人杰怔了怔,只得赔笑道:“是,是我不识时务。”
莫俊见他尴尬,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韦长官,郭枢密使可是在你们军中吗?”
韦人杰点了点头道:“是的。”
莫俊问:“他人呢?”
韦人杰看看后队,道:“马上到。”
高丽又是一声冷哼,道:“他的架子还挺大的嘛!”
韦人杰听她语气不善,正要叫人去催,郭亮的车已经从后面开了上来,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郭亮下了车,走到高丽面前默默地行了个军礼。
他本已想好了应对的措辞,只是当真的站在这样一个小姑娘面前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只好行了个礼后就一言不发,等着高丽先开口。
高丽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就是郭亮?”
郭亮道:“我就是。”
高丽冷笑道:“很好,我还以为你真能飞到天上去呢!”
郭亮听她语气不善,脸色不禁变了变。
高丽随即瞪着他怒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当初不是叫嚣着说要三天之内把我们彻底剿灭的吗?你好大的能耐呀!怎么样?现在你黔驴技穷啦?混账东西,你还不自行了断,还要等着我来动手吗?!——来人啊,把他给我押起来!”
几个兵士立即扑了上来,将郭亮押住。韦人杰见状,忙开口劝道:“公主殿下,我们已经投降了,何必这样呢?”
高丽瞪了他一眼道:“你少废话!我又没有叫你们投降,你要是还想打,那就打啊!我乐意奉陪得很!”
韦人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感觉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寒意,又见莫俊正在给他使眼色,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兵士们将郭亮押走,再不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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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绯终于带着部队开进了南京城。
这次长跑大赛最终落幕,她很不光彩地得了个最后一名。本来带着一肚子的不快,但是当看到一身素服率领着百官在城门口听候处置的李宇轩的时候,陈绯还是不禁心下有些恻然。
想想这个男人不久之前还处在权力的顶峰,笼罩在神圣无比的光环里,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亡国之君、任人宰割的囚徒。世间事白云苍狗,变化竟是这样大,而且这样快!
这一天距离高风在中都起兵,才不过一个月零两天而已。
无论如何,她是几路大军中唯一一个俘获敌朝皇帝的,这想来应该可以追平一些在赛跑中失掉的比分吧。想到这一点,陈绯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上前扶起李宇轩轻声道:“好了,起来吧。”
李宇轩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陈绯,一言不发。
陈绯见这位大圣皇帝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竟不觉有些心虚,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间气氛颇有几分尴尬。好在郑栎随即带着卫士们跟了上来左右护卫,置身于刀丛枪林之中,陈绯这才觉得底气又足了起来,于是开口问道:“你就是李宇轩?”
李宇轩将目光从陈绯的脸上收了回来,低眉道:“是。”
陈绯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李宇轩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败于何人之手?今日终于能够亲眼一睹将军的风采,所以不觉有些失态了……”
“哦?”陈绯笑了笑,饶有兴趣地问:“比你预想中的怎么样?”
李宇轩想了想,回答道:“勇武不足,而美艳过之。”
陈绯听罢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刚刚卸任的皇帝,舌头还是不会打弯儿。远不如那些降官降将们,一个个就像肚子里装着个糖罐子,一张嘴就能倒出一大堆甜言蜜语。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转头看了身边的郑栎一眼。
这人就是个典型的糖罐子,不过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嘴甜,而且还很实用。
陈绯随即抬高声调对李宇轩身后的百官道:“你们都起来吧!我们皇帝有旨意,前朝降官给予优待,原中南行省的各级官员暂居原职效力。——哪一位是中南巡抚文重?”
一个身材胖大的官员上前施礼道:“我就是。”
陈绯道:“文大人,圣上还有特旨,让你仍旧护理中南巡抚。”
文重一怔,随即躬身向北施礼道:“谢圣上!”
陈绯微笑着扶了他一把,压低了些声音道:“文大人,你的名气不小啊,圣上很欣赏你呢!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中南这边的事情,还得请你多帮忙照应啊。”
文重擦了擦汗,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些降官们见状,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陈绯也不再跟他们多说,转头对李宇轩道:“听说你在枫山有个行宫?我想去看看。”
李宇轩淡淡道:“将军现在已经是南京之主,想去哪里自然悉听尊便,又何必问我。”
陈绯听了他这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李宇轩身旁的张朴见状,忙抢上前一步道:“难得将军有此雅兴,我陪将军走一趟吧!”
陈绯看了看张朴,又看了看李宇轩,还是没有说话。张朴凑近了些小声对陈绯解释道:“我们主上刚刚遭遇剧变,所以有些心神不宁,还望陈将军体谅。”
李宇轩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垂首道:“雕栏玉彻今犹在,只是朱颜改……我委实不愿再回到伤心之地,请将军见谅。”
陈绯虽然不好文墨,但这首著名的亡国之词还是听说过的。想想他刚失了江山,落魄至极,让他陪自己重游故宫倒确实是难为了他,于是决定不和他计较了,笑了笑道:“没关系,那就请张丞相陪我去吧。”
说罢转身就要回车上,李宇轩却又突然叫道:“将军请留步!”
陈绯和张朴都停住脚步,有些诧异转头看着李宇轩,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宇轩鼓了鼓勇气,才道:“听说将军所用的兵器,乃是由天神打造,能否让我一睹为快?”
陈绯略一思忖,点了点头道:“可以。”
她一伸手,郑栎立即取过“神龙”递到了她的手里。陈绯将银枪缓缓举起,放在李宇轩的面前让他瞪大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李宇轩身后的圣朝百官也都伸长了脖子,以各种复杂的眼光盯着这枝银枪,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李宇轩端详良久,不禁疑惑地问:“就是这枝银枪……竟能打败我朝几十万大军?”
陈绯点了点头,淡淡道:“是的。”
如果不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多无法施展,陈绯倒真想让李宇轩当面见识一下“神龙”的威力。
李宇轩则暗自摇头,这枝银枪虽然打造得十分精致美观,不过怎么看也只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冷兵器而已,至于枪颈上那颗闪闪发光的绿色宝石,虽然看起来晶莹剔透,但对珠宝见识无数的李宇轩一眼就能看出那绝不是什么真正的宝石,而是一件人工合成的赝品。李宇轩忍不住问:“这枝银枪……真的是天神打造的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陈绯自己也不清楚,于是笑了笑未置可否。
李宇轩却以为她是默认了,又问:“那么将军你呢?是否也是天神下凡?”
陈绯摇了摇头:“不是。”
李宇轩看着陈绯,有些诧异地道:“将军既然能够拥有这样的神兵,又怎么会是凡人呢?”
陈绯笑了笑,淡淡道:“我确实只是一个凡人,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算是有幸得到神的眷顾,把这杆枪给了我吧。”
李宇轩又仔细地打量了陈绯几眼,诚然,她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可是天神将这样的宝物赐予了她,难道就因为她是个美女吗?这些天外的神祗又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存在,莫非真的也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心,也会爱慕这人间的美色?
想到这里,李宇轩忍不住问道:“不知将军是因何机缘,竟能得此宝物?”
陈绯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幸运。也许只是因为在人群之中,神凑巧看见了我吧。”
其实在人群之中凑巧看见了她的是高风,只不过这跟被天神看见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李宇轩听了默然,神明的一念之间,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同时改变了天下千万人的命运。不过如果大圣朝百年国祚断绝真的是天神的旨意,那自己也就无话可说了。
想到这里,李宇轩闭上眼睛道:“好了,谢将军成全!”
陈绯把银枪递还给郑栎,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郑栎则将那枝银枪也放回车上,交待下属军官将圣朝君臣一干人等带去妥善安置,然后对张朴作了个手势道:“张大人,请吧。”
张朴最后看了李宇轩一眼,转身上车坐在郑栎的身旁,再看坐在后排的陈绯,只见她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栎启动电车,在张朴的指引下向枫山行宫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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