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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蓠山的山谷里,曹重阳带领着卫队在小心地搜索前进。
在芒蓠山与南蛮军的交战失利之后,他没有跟随大部队向开城撤退,而是立即带着自己的部下潜入山谷中展开了对陈绯的搜救。曹重阳认为,在那样的关头,林玉龙的责任是尽快带领全军将士脱离险境,而他的责任则是与长官共存亡。
林玉龙大概也认可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阻拦他。毕竟陈绯是绯军的旗帜,是全军将士瞩目的对象,不管她是死是活,都必须尽快查到她的下落。
这座山谷非常的深,而且到处是绝壁无路可走,曹重阳找了个豁口,用了足足一天一夜才下到了谷底。山谷里潮湿阴冷,与外面完全是两重天,抬眼望去,灰蒙蒙的雾气遮盖了头顶的天空,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曹重阳其实在那场剧烈的爆炸中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头上和手上都缠着绷带,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每走一步都觉得疼痛难忍。当然,来到这里需要面对的不仅是寒冷和伤痛,更有巨大的风险,因为南蛮军很可能也会下到山谷里来搜索,如果这一小队人马遭遇到大股南蛮军的话,恐怕十有八九要葬身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了。
可是曹重阳必须要来。
他们在谷底的密林中砍开道路前进,一边小心地警戒着四周。他们手中本来就没有精确的南蛮地图,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更是只能凭着指向器和感觉摸索着前进。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在他们前方茂密的树木突然消失了,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
曹重阳立刻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坡,站在高处向下眺望,才看清这片开阔地乃是大量的山石从高处落下,将谷底的树木掩埋后形成的。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落下的山石堆得很高,几乎已经形成了一座新的小山包。
“就是这里了!”
曹重阳在心里想着,随即做了个手势,卫队的士兵们立即交替掩护着向这块开阔地走去。
这块开阔地面积很大,却是一片死寂,就像一座大大的坟墓。曹重阳一直搜到那座小山包的顶端,仍然没有任何发现,心中不禁涌起一个恐怖的念头——陈绯不会是被埋在这个巨大的土石堆里了吧?
正在他为这个古怪的念头忐忑不已的时候,突然在石堆外缘的一个卫兵发出了信号:有情况!
曹重阳连忙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这里已经是开阔地的边缘,有几棵树木被齐整整地拦腰斩断了,树底下还倒卧着两具蛮兵的尸体,看上去都是被极锋利的兵器斩成了两截。
见到这样的情景,曹重阳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只有“神龙”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害,也就是说,陈绯还没死!
看来南蛮人已经抢先下来搜索过了,不过好像吃了点小亏。曹重阳抬头看了看上方,两侧的悬崖绝壁竟望不到顶,不由想到:被那么多的炸药在脚底下爆炸,又从这样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居然还是不能伤她,这位陈长官究竟是何方神圣?
曹重阳作了个手势让卫队分散警戒,然后躲到一块巨石后面,抬起枪口对着天空放了一枪。
清脆的枪声在山谷中回响着,卫兵们的心也提了起来。这样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要是引来了南蛮兵,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枪响之后,山谷里又归于沉寂。
曹重阳紧张地扫视着四周,手心冷汗不断地渗出。他心中只是急切地盼望着陈绯听到他的枪声后能够马上现身,甚至忘记了去担心如果枪声引来敌人的后果。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在他们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终于有了动静。
卫队的卫士们都是经过选拔的最精锐的战士,虽然只是树枝被轻微地触动了一下,所有人的枪口便都指向了那个方向。又过了片刻,一个人影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颀长的身形,闪亮的银枪,虽然一身尘土,却依然艳若仙子,冷若冰霜。
——是陈绯!
曹重阳只觉得全身绷紧的神经都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立即迎着陈绯跑了上去,惊喜地道:“长官,您没事吧?太好了!”
陈绯没有回答,只是当他跑到面前时,突然一把将手中的“神龙”插在地上,然后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曹重阳顿时呆若木鸡。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向不敢直视的陈绯竟然会像这样主动来拥抱自己。而且她抱得很紧,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扑扑的心跳。
曹重阳只觉得从头顶到脚趾,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僵住了。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想将这位梦中的女神紧紧地拥在怀中,可是他又不敢,他只好像个木头人一样直直地站在那里,悄悄地享受着这温馨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小会儿,曹重阳却觉得这一定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陈绯放开了他,又给了他身边的另外两名卫士一人一个拥抱,她虽然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终于见到你们了!……谢谢大家!辛苦大家了!”
这时一个机灵的卫士递上了水壶和干粮,陈绯接过,立刻打开水壶喝了几大口,然后就着清水吃起干粮来。
虽然已经饿了超过一天一夜的时间,陈绯的吃相却还不算太难看。
曹重阳看着她道:“长官,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刚才还担心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说这话时真情流露,声音也有些哽咽。
陈绯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这条命还没那么容易被取走!”
说完又看着他头上的绷带问:“你受伤了?”
曹重阳憨憨地笑了笑,道:“皮外伤,不碍事!”
陈绯见他神情轻松,不像有大碍,这才接着问:“现在上面的情况怎么样?”
曹重阳便把陈绯跌下山谷后,蛮军大举反击,林玉龙率部突围撤回开城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因为自从他们进入山谷以后,与外界的联络就此中断。
陈绯听罢,眉头紧皱了起来。
曹重阳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改变,接着道:“长官,我还担心下来后找不到您呢,幸好您没有走开!”
陈绯道:“我掉下来以后,很快就有南蛮人下来找我,不过他们发现我没死,又都吓跑了。我刚开始也想自己走出去,可是这地方没办法辨别方向,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所以我最后决定还是留在这里等你们。”
曹重阳道:“现在有您在,一切就都好办了!长官,我们赶紧出去吧,外面全军将士都还在等着您指挥呢!”
陈绯苦笑道:“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朝廷怎么可能坐视几万大军群龙无首?不用担心,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人顶替我了。”
曹重阳愕然道:“不会吧,谁能顶替您?”
陈绯道:“我想八成是美公主吧。——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马上回去。唉,这次都怪我太大意,搞成这个样子,只怕圣上发怒,不知道会怎么处置我呢!”
曹重阳劝道:“长官您不要担心,您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
陈绯叹了口气,道:“是我指挥不当,仗打成这样,责任是应该由我来负的。圣上要处置我,我也无话可说。”
曹重阳道:“长官,如果圣上真要处置您的话,不管您去哪儿,我都跟着您!”
陈绯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道:“要是圣上要杀我呢?”
曹重阳脱口而出道:“那我就陪您一起去死!”
陈绯有些惊讶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你这个傻瓜!”
曹重阳低下头,避开了陈绯的目光。
陈绯却知道,他这句话绝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因为他带着一队人就敢下到这深谷里来找自己,这已经足以证明他是一个真的愿意为自己去死的男人。
自从跟随高风在中都起兵以来,陈绯一直都在戎马征战之中,其它的事情几乎都没有时间去考虑。如果说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看得顺眼的男人的话,那便只能是郑栎了。郑栎不仅姿容俊美,而且才能出众,又极会琢磨自己的心思,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至于这个曹重阳,当初把他召到身边,只是看上了他的一身好武艺,想跟他学两招而已,因为虽说手握“神龙”就已经可以无敌天下,陈绯还是想尽量把这枝银枪耍得像样一些,不要让内行的人看了笑话。
这些天来在曹重阳的调教下,陈绯的武艺倒是精进了不少,只是对他这个人却并没有增加什么其它的感觉。因为跟八面玲珑的郑栎比起来,曹重阳实在是太笨拙了一点。
可是今天他却告诉陈绯,他可以为了她不要自己的命。这一点,却不知郑栎是不是也能做得到?
陈绯想到这里,忽然苦笑着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现在是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还是先想想出去以后怎么面对高风,怎么面对全军将士吧!
当下敛起笑容,平静地道:“走吧,我们先出去再说!”
出谷倒是比入谷顺利得多,因为路径已经熟悉,而且也不必再担心南蛮人的埋伏,只用了几个时辰,他们便回到了芒蓠山间的公路上。
郑栎等人已经得到消息,正在出口等着他们,一见到陈绯,郑栎立即迎上前来道:“我的姑奶奶,您可回来了!您没事吧?”
陈绯微笑着对众人点了点头道:“我没事,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她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高美,不禁又在心里苦笑一声,看来自己所料倒是不差。当下上前施礼道:“参见公主!”
高美轻轻扶住她道:“陈长官,不必多礼。”
郑栎道:“您不在的时候,圣上让美公主来负责指挥。圣上已经下旨,由美公主在开城组建征南行营,全面指挥南蛮战事,另外还兼任我们军的总兵官。”
陈绯知道郑栎这是怕她搞不清情况说错话,所以抢先给她介绍一通。其实这些情况,陈绯在谷底时就已经基本预料到,甚至连见了高美后的应对之辞都已经想好了:“公主殿下亲自坐镇,统一指挥,当然是最好不过。”
高美微微一笑道:“陈长官抬举我了,我早就说过,我年纪轻,没有什么经验,对带兵打仗的事情是一窍不通,只是父皇有旨意,我不得不勉为其难。你和宋长官都是久经沙场的人了,要说指挥打仗,自然还是要靠你们的。”
陈绯道:“公主您不要这样说,其实我们早就盼着您来了。您是公主,坐镇前线,就是代行圣上的职权,谁敢不拼死效命?我陈绯唯您马首是瞻!”
高美展颜一笑,拉着陈绯的手向旁边走了几步,然后才低声道:“陈长官,你这次出事,可把父皇他急坏了,我们是真担心你落在南蛮人手里啊!”
陈绯心中一动,低头道:“是我无能,让圣上担心,也给朝廷丢脸了,请圣上从重处分我吧!”
高美叹了口气道:“唉,要我说呀,这事也不能怪你,谁想得到南蛮子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呢?况且你的部队在不利态势下沉着应战,也没吃什么大亏,最多也就算打了个平手嘛。不过呢,国内有些人借机起哄,父皇也是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了。”
陈绯心中一震,随即正色道:“公主不要这样说,我陈绯能有今天,都是圣上所赐。圣上对我恩重如山,我本该拼死报效,何况这一仗没打好,确实是我的过失,圣上不管怎么处置我,我都是绝无怨言的!”
高美点头道:“难得你有这样的觉悟。——父皇已经下旨暂时将你降为行营副将,继续留在前线效力,旨意我就不当众宣读了。你放心,父皇他对你的信任是不减的,等这事的风头过去,自然还会找机会让你官复原职的。”
陈绯听了这话,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只是降职而已,只要不是褫夺她手里的“神龙”,其它的处分都何足为虑。不过却神色凝重地道:“谢圣上恩典!也谢谢公主关照!”
高美道:“好啦,你肯定也很累了吧,我们先回芒吉去,你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等宋欣过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商量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陈绯确实已经很累,不过听到高美这话,还是吃了一惊:“宋长官也过来了?”
高美笑道:“你不知道,你掉下悬崖以后,父皇调动了多少兵马来救你。现在丽军的部队正在开往前线的路上,婷军的三个师也在往中南调,父皇想让她接替中南行省的防务,把你们军的那三个师替换出来,全部投入南蛮战场。宋欣嘛,父皇严令她三天之内赶到芒吉,现在估摸着她也快到了吧。——陆洋,打个电话问一下宋长官到哪儿了?”
一直陪立在高美身后的一个青年军官应了一声,便去联络宋欣。
高美见陈绯盯着那个军官的背影看,便介绍道:“他是我府里的侍从副官,陆洋。”
陈绯笑笑不语,她一眼便可看出,这个陆洋跟高美的关系,大概就相当于郑栎跟她的关系。平心而论,这个陆洋倒也不失为一个美男子,只是看上去粉头白面,书卷气太重了一些,似乎少了点男人的阳刚之气。
这个人就是未来的附马爷吗?
陈绯不禁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问题:如果以后高美登基继位,他又该怎么称呼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陆洋回来报告道:“宋长官说她离芒吉已经不到一百里了。”
高美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去芒吉城里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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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吉城内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到处是残垣断壁,几乎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建筑。郑栎找了一间地下室,又安排人烧好热水让陈绯先洗个澡。陈绯在山谷里蹲了两天,身上早已痒得不行,真想在热水里也舒舒服服地泡上两天,不过想到迟些还要参加军事会议,也只得匆匆了事了。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郑栎又给她端上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关切地道:“长官,您先吃点东西吧,然后再睡一会儿,等宋长官到了我就叫醒你。”
陈绯的肚子确实还有些饿,于是拿起点心便吃,只是心里却忍不住又想起曹重阳的事来。
郑栎实在是太体贴了,有他在身边时,陈绯不仅几乎不用操心军务,连生活也变得简单了许多。他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她提供所需要的东西,她饿的时候他会端上好吃的,她累的时候他会铺好床褥,当她需要洗澡的时候,他甚至会帮她把干净的贴身内衣都准备好。
陈绯突然发现她的心里好像早已经将郑栎视作了自己的准丈夫。
所以,对于曹重阳,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吧。
陈绯默默地吃完了点心,便依郑栎的话躺在床上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安稳,发噩梦,脑海里总是回映着大爆炸的那一幕。半梦半醒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栎来叫她:“宋长官到了。”
陈绯连忙爬起来,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就跟着郑栎一起来到了二十二师的地下指挥所。
宋欣比她早到一步,见了陈绯,也没有过分地热情问候,只是含笑点了点头。陈绯自然知道是因为高美的缘故,便也轻轻点头回礼。
高美见两个军的主要将领都到齐,便开口道:“各位辛苦了。自开战以来,我军一路所向披靡,打得南蛮人望风而逃,各位都是功不可没。特别是绯军二十二师统制张明玉固守芒吉,在蛮军主力的轮番猛攻下巍然不动,打得很好!当然,其它各位长官也出了不少力,我已经把战况总结上报,等圣上看过以后,少不得要一一论功行赏的。今天请各位来,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说罢看着郑栎道:“郑栎,你先把当前的情况给大家汇总一下吧。”
陈绯被解职,郑栎自然就成了高美的幕僚长。被她点了名,郑栎便开口道:“目前的形势对我军是十分有利的,我们有六个师已经在开城一线完成展开,接下来还有总计八个师即将投入战场。从兵力上来说,我们将占据绝对优势。我建议趁目前铁勃刚刚在芒吉受挫,无力再战的时机,以现有兵力立刻发动进攻,将战线向前推进二三百里。等到丽军的部队到达以后,再发动第二轮攻击,以两个梯队交替滚动前进,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肃清南蛮中部的敌军!”
郑栎说完后,宋欣倚在座位上似笑非笑地道:“我觉得没有必要急着进攻,前几天为了参加芒吉会战,我的兵都给抽过来了,现在西线空虚得很。万一铁勃往西逃蹿,我们的阵势又要作大调整。我觉得不如先巩固一下西线,等第二梯队到位了再展开攻势,反正我们的兵力占绝对优势,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嘛。”
这次陈绯在芒蓠山中伏,郑栎除了自责关键时刻没能在她身边以外,对宋欣也有些迁怒。若是她能积极配合一下东线的战事,而不是只顾坐壁上观的话,铁勃的诡计未必能够成功。现在见她又在说西线的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但自忖还不够分量在这位五凤上将中的大姐大面前叫板,只得低着头闷不做声。
何况宋欣说的也不无道理,现在的西线确实是在唱空城计。其实局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高风在情急之下出的昏招,把本在西线的宋欣所部匆匆调到东线,结果等她赶到,芒吉战役早已结束,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造成了西线兵力的严重空虚。可是事已至此,谁又敢埋怨高风瞎指挥呢?郑栎的想法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宋欣的部队已经调到东线了,就没必要再调回去,不如干脆在东线与绯军一齐展开战略进攻,将两个拳头变成一个拳头来打算了。
这话他不敢讲,却有人替他讲。二十一师统制林玉龙道:“我看宋长官多虑了,现在铁勃刚刚在芒吉城下受挫,必定需要后撤休整,不会再有能力发动新的进攻。况且我们现在在开城一带集结了重兵,就算铁勃真的想在西线反攻,他怎么保障自己的侧翼安全?所以我认为,铁勃下一步的行动必然是继续向南撤退,所以我们应该发起持续攻击,把握战场主动权,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宋欣笑了笑道:“这只是你的推想而已,只怕有些蛮子的诡计,不是你都能预料得到的。”
陈绯中了南蛮军的诡计的时候,林玉龙正与她同在军中,所以宋欣这句话明显意含讥讽,而且戳中了他的哑穴,噎得林玉龙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高美见两个军将领的意见不一,便转向陈绯问:“陈长官,你的意见呢?”
陈绯刚刚打了败仗,又被降了职,心中正在郁闷不已,本来不想说话。被高美点到,只得强颜一笑道:“我觉得宋长官说得有道理,蛮子诡计多端,非常狡猾,咱们还是稳妥一点好。”
她这句话一说出口,绯军的将领们便都不吱声了。
高美见状,心想:这个陈绯虽然败了一阵,又被降职处分,但在绯军官兵心中的威望却未损,看来大家在心里已经认定她这个长官了。军队只知忠于个人,实在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必须要设法改变这种状况才行。
心里想着这些,嘴上却道:“既然是这样,那就采用宋长官的方案,先巩固西线吧。”
郑栎看了陈绯一眼,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绯军投入南蛮战场的兵力是欣军的两倍,如果反而把主角的位置让宋欣给抢了去,那也实在是太窝囊了。不过在现在的形势下,陈绯选择低调一些,无疑也是有她的苦衷。
谁知高美继续道:“我命令:宋欣立即带领所部回援西线,绯军第二十五师暂时编入欣军序列,配合你们作战,限一个月内扫清南蛮西北部的敌军!另外,由我和陈绯各带一个师向南搜索前进,绯军其余各师继续在开城一线展开待命!”
郑栎听了高美这一通命令,心中是又惊又喜。
他料想高美不会那么轻易成全宋欣的,果不其然。她表面上说是采纳了宋欣的方案,其实只给宋欣增加了一个师的兵力,而把绯军的主力都扣在了东线。蛮军主力本不在西线,宋欣要在一个月内扫清西线的南蛮军固然并不困难,但也注定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而高美自己却和陈绯分头带兵向南“搜索前进”,所谓的“搜索前进”,无非就是把进攻换了一种说法而已。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宋欣所设想的作战方案,顶多算是把她和郑栎的想法折衷了一下,而且还有点偏向于郑栎。但她却说她是“采用宋长官的方案”,简直就是当着宋欣的面挂羊头卖狗肉,把她当傻子。
可惜宋欣听了这道命令,也只能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落在高美手里,自然难免要被她整一整的,宋欣也想得开,并没有多说什么。况且她本来就对南蛮战争并不热衷,抱着一付随你们去折腾的心态,所以会议结束以后,她就带着自己的部下匆匆离开了。
高美等宋欣走后,叫住陈绯道:“陈长官,你等一下!”
陈绯见她召唤自己,连忙上前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高美看着她问:“我这样安排,你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仿佛是在诚恳地征询陈绯的意见,只是陈绯哪敢有什么异议,立即答道:“没有。”
高美又看着郑栎问:“你说呢?”
郑栎笑道:“公主神机妙算,属下佩服!”
高美却正色道:“你们不要只管附和我。统兵作战我确实是外行,所以必须要靠你们这些内行们多多献计献策。打仗是大事情,事关国家兴亡的,所以我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一定要及时给我指出来,千万不要顾忌面子!否则要是打了败仗,我固然要向父皇请罪受罚,你们也免不了要负些连带责任。”
这话说得陈绯和郑栎都后背一热,忙低头应道:“是。”
其它的军官看见这架势,都知趣地退出去了,会议室里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高美见其它人都走了,又笑着对陈绯道:“对了,有件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好姐妹黄璇要结婚了。你什么时候得空,给她道个喜吧。”
陈绯一听这话,有些惊奇地问:“啊?她要跟谁结婚啊?”
高美有意无意地看了郑栎一眼,道:“是她身边的一个副官,就是当初跟她一起打下北京的那个营的营长。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倒是日久生情了。黄璇还写了个折子上报父皇,父皇说,这是私事,没必要上报,还催她早择吉日完婚呢。”
陈绯听了这话,一肚子心思便活动了起来。
要说跟身边的人日久生情,她跟郑栎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是两人之间纵然好感颇多,实际关系却一直保持在一个若即若离的微妙状态。之所以会这样,主要是因为两人心中都对一个问题没有弄清——陈绯与高风,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或者更直白地说,陈绯到底算不算是高风的女人?
这个问题,郑栎固然猜不透,陈绯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所以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控制着自己,没有踏入可能的危险区。可是现在,黄璇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帮他们投下了一颗问路的石子,高风也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五凤上将并不是他的禁脔,她们可以婚嫁自主,来去自由。
想到这里,陈绯有些高兴,也有些失望。忍不住偷偷看了郑栎一眼,发现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美却对陈绯开玩笑道:“陈长官,你的小姐妹都要嫁人了,你也得抓紧点儿啦。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身居高位,找个如意郎君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俗话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你可别把大好青春给白白浪费啦!”
这些话说得倒也在理,只是她怎么这样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好像恨不得自己立刻找个人嫁掉?陈绯心思一转,便猜到了其中的缘由——高美一定是希望她们都赶紧嫁了人,断绝了与高风再有什么关系的可能吧。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好笑:这位美公主竟是在吃她父皇的醋。
不过也难怪,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无知的人们固执地相信,所谓的五凤上将,除了高丽以外,都是高风的情人。
高美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自觉话说到位,便不再多言,转了个话题道:“好啦,开开玩笑,说点题外话。你们也下去准备吧,明天一早,我们分头行动,我带一路人马往象城方向展开进攻,郑栎你还是跟着陈长官一起,你们往万象河谷打,咱们齐头并进,互相策应,再好好跟蛮子较量较量!”
陈绯和郑栎齐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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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南部的一处山寨内,南蛮王铁勃站在神坛前,双眉紧锁。
芒吉之战以后,神圣帝国向南蛮大量增兵,入侵南蛮国的军队达到了十万左右,南蛮军顿时处于绝对的劣势。而且帝国还在开城设立了征南行营统一指挥,几万大军以密集阵型平推过来,压得南蛮军无隙可乘,只能步步后撤。
照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南蛮全境势必都要沦陷了。
铁勃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种以羊搏虎的境地,打肯定打不过,退也快要无路可退了。铁勃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忍辱负重,不要轻启战端。只不过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也没有用了。
左右丞相和四路元帅侍立在侧,也都是默然无语。
铁勃打起精神问道:“各位,现在圣国大军压境,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利,各位可有什么良策吗?”
二相四帅对视了一眼,北路元帅央水先开口道:“大王,现在圣国军队兵力强盛,又有妖术助阵,我们跟他们正面对战很难有胜算。我想我们不如将大军化整为零,分散行动,慢慢地消耗他们的实力,等待时机成熟再图反击吧。”
央水这番话与铁勃的心思正相吻合,听得铁勃暗暗点头,却听东路元帅凉原道:“大王请三思!现在我们集全国之力,尚且不能与圣国的大军对抗,如果化整为零的话,岂不是更加分散了力量?圣国的铁蹄铮铮,我们就更加难以抵挡了!”
央水道:“东帅,现在的实情便是敌强我弱,芒吉之战我们集结了那么多的军队猛攻了六天,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未能全歼芒吉城内的圣国军队。现在圣国又增兵一倍,还有三名妖女参战,以后再想找到战机重创圣国军队已经几乎没有可能。我们只能把军力化整为零,分散隐蔽,伺机出击,去攻击圣国的小股零散部队。我们要像山林里的蚂蚁一样,不断地叮咬圣国这头巨牛,今天咬他几口,明天又咬他几口,让他流血不止,时间长了,圣国自然会不堪忍受,主动退兵!”
凉原道:“北帅的想法固然美好,不过圣国这头巨牛又不是死牛,岂会任你在它身上叮咬?况且南林国三十六城七十二寨,部落众多,势力复杂,现在大王高举反抗侵略的义旗,尚且还可以号令各部同仇敌忾,若是让大家分散了各自为战,恐怕会让人心惶惑,各思自保,那样我们南林国就真的要彻底沦陷了!”
央水听他这样说,怒道:“我们南林国大好河山,百万壮士,绝不会甘心沉沦于圣国的铁蹄之下!东帅这样危言耸听,到底是何居心?!”
凉原听他这样说,并不退让,针锋相对地道:“北帅又何出此言?你刚才自己也说过,现在的实情是敌强我弱,战争乃是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怎能不小心谋划?难道只靠几句大言,就能击退圣国的十万大军么?”
铁勃见二人争执起来,忙开口制止道:“二位元帅不要激动,现在大敌当前,正需要各位同仇敌忾,各位都是国家的重臣大将,切勿先乱了自家的阵脚!”
二人听他这样说,便都不再说话了。
铁勃却在心中踌躇起来,虽然他的想法与央水相符,但凉原说的也不无道理。南林国是由数以百计的城寨和部落势力联盟而成,现在铁勃这面旗帜不倒,所以还能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对抗神圣帝国,但如果真的将军力化整为零分散下去,焉知全国不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候只怕这些人是否还听命于他都很难说。
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化整为零又能怎么样呢?圣国大军步步进逼,南林军的回旋余地越来越狭窄,再照这样下去,早晚也只有被圣国军队消灭或者赶下南洋去了。
铁勃想到这里,对凉原道:“东帅的顾虑,我也有之。不过现在形势所迫,已别无他法,我们只有将军队化整为零,依托我们南林国的丛林和百姓,才可能长期继续抵抗下去。我相信南林国的军民永远不会屈服于敌人的淫威之下,一定会坚持抗战,直到最后胜利的!”
他既然这样说了,凉原只得道:“大王英明,愿听从大王的吩咐!”
铁勃见再无其它人反对,便道:“既然是各位都无异议,那我们就开始分兵吧。我已经想好了,把全国划为四大战区,由你们分区负责,你们去遣散本部兵马,让他们各自潜回所属城寨隐蔽,以后就以城、寨为单位,各自为战吧。”
四路元帅应道:“遵命。”
铁勃道:“各位回去以后,请务必牢记自己的使命,抱定我族必胜的勇气和信心,绝不与圣国人妥协。你们放心,只要大家能够坚持下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圣国最终必然退兵,我们也必将获得最终的胜利!”
四路元帅均道:“请大王放心,我们一定坚持到底,绝不向圣国人屈服!”
铁勃挥了挥手,四路元帅便散了下去,却见左丞相阿布图仍是一付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问:“左相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布图摇了摇头道:“大王,没有。”
铁勃笑了笑,低声道:“你不要欺骗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可是在想跟圣国休战讲和吗?”
阿布图一怔,随即道:“大王英明。我们南林国本来就弱小,与圣国长期对抗,我们的损失巨大,白白给福国人和达国人看了好戏。若为国家大计,讲和息兵或许亦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这个是我的个人愚见,还请大王三思。”
铁勃听他说完,幽幽地道:“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只是眼下还不是和谈的时机。圣国皇帝骄傲而又狂妄,现在倾尽全力来入侵我们,正是志在必得,他是一定不会同意讲和的。”
阿布图道:“大王所说的,我也赞同。不过我想,工作可以先做一些,我们不妨修一封国书,向圣国皇帝言明误会,陈说利害,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愿。纵然他不听,至少可以建立一个沟通的渠道么。”
铁勃想了想,道:“这样也好,那你就去办吧。”
阿布图道:“是。”
铁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道:“左相,你能第一个说出这样的话来,是需要勇气的。我知道你是一个真心谋国的人,难为你啦!”
阿布图没想到能听了他这样一句话,顿时从心底涌起一阵士愿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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