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新入伙的哨子停了下来:“秃爷、山下分明就是一座大坟,不捞一把啦?”
前面的秃爷勒住了马:“哨子、你还欠我多少银子?”
“咋的啦?十两、不是说好下个月再赔吗?”哨子纳闷道。
“不用赔了,另外、我会再加十两给你媳妇送去的。”秃爷说完、“驾!”的一鞭,带着几个老伙计消失在了夜色里。
什么意思?“驾!”哨子用力地夹了一下马肚子。怎么回事!?马居然僵住了,
干过几票的哨子暗惊,糟了!让阴兵给堵上了,把马抽死也等于零,正要弃马而逃,一圈模糊的影子就围了出来。
“马倒是好马,人咋办?”
“还能咋办,你说、炒着吃、还是炖着吃?”
“炖了吧,老子才换的牙。”
“炒着香!”
“炖了!”
“……”
两个古装的将军嚷了起来。
“好好好,老规矩,哥俩好啊!六个六呀!八屁马呀!四季财啊!……”
站在别的山头往下看,万家村就像是摆放在坟头上的祭品,三棵标志性的枯柏如同熄灭了的残香,插上去就一直没倒过。三面环山、中间一座“坟”,这样的风水宝地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给定下来的,几百年来从未出过一个秀才,就连搬出去的也不例外。
有人认命,就有人不信邪,万老二就是这村里不信邪的第一千零八百一十八位好汉。
族谱里清清楚楚地记着,万家的男丁无论是谁、多大年纪,只要有本事破了这个“死局”,那么、祠堂里那把空着的,高高在上的椅子就是他的了,不但可以光宗耀祖,还可以享受万家子孙千秋万代的供奉,如果失败,前面的那一千零八百一十七位就是他的榜样,这个人必须当着所有族人的面请下那口唯一悬在樟梁上的漆木箱子,待族长解封后,乖乖地放进去二十两银子,这是两亩地的赌注,也是几百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来了、来了……”无论失败了多少次,万家老小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着既有的仪式,挂红依然从村口开始,树梢上、屋檐下、围墙边,每隔十步,只要是能系上的地方都飘上了红色的布条。族里的老人们按辈分排好,待唢呐手吹奏的迎客小调一落,万老族长便带着人把山外来的先生恭恭敬敬地迎下轿来:“先生劳苦,先生请!”
万老二家的鞭炮一定要等先生入坐后方才停歇,主事人在他准备好的那间书屋前站好,清了清嗓子:“请圣人公——”
圣人像前,万老二把点燃的香递给先生,先生鞠礼、上香,万家小子在后跪拜三叩头起,主事人便抑扬顿挫地念道:“我万家重礼尚学,上苍有见。然——百年不进、其惑不解,今有小儿蒙圣人不弃,欲承师尝愿。寄——不辱众望,耀我宗祠。契——三试为限,成居首、挫奉银,其间不役。敢有扰者、家法伺候!礼——”
万家小子踏前一步,向先生敬上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
主事人:“跪——拜——”先生以书为礼还之。
主事人:“礼——毕——”万老二重重地按下手印,交与族长。又是一阵热闹的鞭炮声过后,婆姨们撵开那些偷荤的小孩,依次抬上了三拼、大酥、东坡、粉蒸、炖鱼、灼鸡、熘虾等平常难以见到的佳肴,老汉们则端起大碗,从先生和族长开始,挨个地敬起酒来。
酒足饭饱之后,先生与万老二单独谈道:“二郎啊,请恕老朽直言,有些事,实非人之所能及也,乃天意,老朽只能是尽力而为之……”
万老二虽然粗直,但人却不傻:“先生放心,月钱自然是不会拖欠先生的,只要这娃儿中了秀才,祠堂里的银子我愿意与先生平分,如何?”
先生身子微微一震:“此话当真?”
“当真!”万老二诚恳地答道。
先生来了精神:“敢问令郎怎么称呼?”
“烂屐子”万老二的回答着实让先生愣了一下,贱者活、卑者聪,给小孩起个容易养活的小名倒是不稀奇,可这也太过了点,教他念书的时候总不能前半句是“圣人曰——”后半句是“烂屐子吧。”先生觉得很不雅、也很不适应,又问:“大名是?”
万老二遗憾地答道:“咱大字不识一个,还没想出来呢。”
先生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这样吧、二郎,老朽给他起一个,就叫他——奋堂吧,奋斗的奋、登堂入室的堂,如何?”
先生一来就帮自己给儿子起了个好名字,万老二觉着这钱花得值了,心里默默地念道:“奋堂,万奋堂,奋堂、万奋堂?挖粪塘?怎么这么……不管了!反正好养活,有意义就是好名字。”万老二爽快地答应了:“多谢先生。”
七天后,先生莫名其妙地死了,万老族长翻遍了所有的祖训,也没找到关于这条的说法,万老二的银子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春去秋来一百年,还是那三棵老枯树的旁边,有个人静静地蹲在那晒着。记忆里的老头只要往那一蹲,一个火塘、八九只烟杆,再扔上几块牛粪,不需半个时辰、那烧出来的味道总能唤来一群嘻戏的孩子,“爷爷……糖?爷爷,变戏法……变嘛,爷爷……”
“拖鞋!前两天上哪去了?我告诉你,没盖起三间大瓦房,你想都别想!”可恶的胖婶总是盯着他不放。
万拖鞋已经习惯了她那个腔调,反问道:“胖婶,你把水妹藏哪去了?”
“哼、就不告诉你。”胖婶斜瞅了他一眼,端盆子走人。
如今,没了“先生”,水妹就是那个曾经教他认字,给他念书,给他讲故事的,不嫌弃、不欺他、还经常分给他零食的“老师”,现在,她也走了,叫人怎能不想呢?不过,万拖鞋刚才真的不是在想她,他正努力地回忆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自打剪辫子以后,祠堂里的那口箱子就挪了地方,一代一代的族长们只能以口传身验的方式进行交接,那天、老族长正蹲在那儿交待着什么,“小拖鞋”正巧跑了过去,当时好像听得很清楚,可后来、怎么就忘了呢?
万拖鞋知道、现如今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能的,“再想想、再想想……”
胖婶涮完衣服还不放心:“啥时候回来的?”
万拖鞋睁开眼睛,警惕地盯着她:“昨晚。”
胖婶照样抽出一件褂子“啪!”的一甩:“下山花钱去了吧?!”
万拖鞋眼睛一闭,任由那水珠子砸在脸上:“天地良心、没有的事!”
“量你也不敢,去!给婶子去祠堂搬两条好凳子来。”胖婶闪着浑身的肉,放心的走了。
这辈子,爹妈走得早,胖婶是村里接济他最多的人,什么都好,就是一提水妹就翻脸,抹干脸上的水、拉了拉衣服,万拖鞋只能又一次偷偷摸摸地翻进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