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平原地带,东山里的秋季农作物种类要多的多。高粱、谷子、棉花、芝麻、玉米、花生及豆类等,已相继归仓入库,现在,坡里只剩下种植面积仅次于玉米的地瓜。
地处平原的罗家庄,村集体并不种地瓜,有的人家在自留地里种了少许,唐小藕的姥姥家则一棵也没种。霜降时节收地瓜,早就想去唐家住一段时间的罗玖玉,跟家里提出去西樊家堡帮她大侄女的忙。唐小藕的姥姥巴不得有人去援助女儿,立刻拾掇上东西打发她前往。
罗玖玉到达西樊家堡时,生产队的队员们正在种植面积最广的西山梯田里会战。年富力强的队员们先用镰刀将枯绿色的地瓜秧割下来卷成团运放地头,然后再用镢头从地垄里刨地瓜。年老的队员们跟随其后,徒手去除瓜根及沾在上面的泥土并将地瓜攒成堆。
等挖出的地瓜达到一定数量,村委会一班人按各家各户的人口及所挣工分的比例开始分地瓜。他们先将地瓜拾进抬筐。拾满一筐后,有人抬秤、有人秤量,有人记账。秤量完毕,倒在一旁。一户人家一堆,若有的人家没人在场,就将户主的名字刻在堆顶的地瓜上,便于辩认。
往年,村集体会留下一部分优质地瓜藏进窨子作来年的地瓜种,因今年冬天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地瓜种便分给各家各户来保藏了。
过去,地瓜是人们的主要口粮,现今成了喂猪的主饲料。各家分到的鲜地瓜,除了一小部分下入窨子,其余的都要切成瓜干。有的人家就地切晒,有的人家则把地瓜运至砂石地儿(砂石地儿通风透气好,地瓜干的也快,晒出的瓜干也干净)。
切、晒地瓜干靠手工操作,非常麻烦。切地瓜的工具俗称礤刀子——刀片固定在一块长方形木板中间,很像厨房用的礤床儿。因其刀刃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切到手,所以大多数人会在手上戴一个塑胶护掌;但也有些胆大、技术好的人是赤手操作,他们不光切的格外快,切出的地瓜干的厚薄也格外均匀。
人们把切出来的地瓜干先粗略的撒在地上,再一页页摆开——既不能摆的太稀(占地处多,拾的时候也费劲儿),也不能互相摞压(晒干的慢)。摆地瓜干这项活儿,看上去稀轻松但并不招人喜。——且不说地瓜汁粘在手上难以清洗,也不说在晨昏之时冰冷的鲜地瓜干会把人的手冻麻,光是那么长时间的蹲着就尽够人受的。
地瓜干被雨淋或遇连阴天会发霉,尤其晒至半干半湿。一旦晚上阴天,家家都不敢睡觉,时不时的到天井里察看是否掉雨星儿。半夜三更打着灯笼抢收地瓜干之事,几乎年年都会发生。遇到紧急情况,孩子们也要起床,在大人的连哄带呲下,一边冻的打哆嗦一边跟着往坡里跑。有时老天不作美,一批地瓜干要折腾三四次才能晒干。
生产队的女队员们是家中晒地瓜干的主劳力,因此都没有参加集体劳动。往年唐家全靠唐彩虹和唐小藕的妈妈(唐小藕的爷爷需照料耕牛,无法长时间参与,唐小藕的奶奶身体羸弱,只在离家近的地处上阵。)今年则多了俩帮手:一个是唐建业,一个是罗玖玉。
接到分地瓜的通知,男女老少携带家什陆续前往西山。因离家较远,往返费时,人们都带上水和饭,等到活儿一并干完才往家走。
距梯田不远的一片光秃秃的砂石坡是晒瓜干佳地,唐彩虹发现那里还没被人占领便先去占下了。唐家的地瓜已经分出来。唐小藕家比她奶奶家人口少,工分也少(不参加集体劳动,工分需花钱买),分到的地瓜堆也就小的多。看到两堆地瓜顶部的最大一个地瓜上分别刻着唐继松、唐建成的名字,把罗玖玉笑坏了,一想起来就想笑。
把所分的鲜地瓜运到山坡上后,唐彩虹和唐小藕的妈妈一人持一把礤刀子切地瓜干,唐建业和罗玖玉负责往地上摆晒。罗玖玉跟大多数人一样单手摆放,唐建业却是左右开弓。
他们在山坡上吃的午饭,饭后立即投入劳动。四人皆手脚麻利,在太阳落山之前未切的地瓜就所剩无几了。唐小藕的妈妈还要做饭提前离去。她刚走,夏广青来到。
唐建业先看见的他,叫了声“姐夫”接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家来吃的晌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们,往回走时碰见广美,才知道藏这里了。”
“这是罗家庄咱九姑。——大鹏他九姑姥姥。”唐彩虹把罗玖玉介绍给夏广青。
“哦,九姑帮忙来了。”
罗玖玉含笑回应。
“再晚来一步,你就捞不着干了。”唐建业说,“剩下的这些包给你和我三姐了,我们摘酸枣去。——走啊,罗玖玉!”
走出几米远后,罗玖玉说道:“你三姐夫长得真出挑(帅)!”
“嗯,比我差不到哪里。”
“哎,唐建业!”罗玖玉用食指刮着腮帮子羞他。
唐建业回头瞧了瞧,见他姐姐和姐夫正面对面说话,便伸手拽住罗玖玉的麻花辫。“我不出挑吗?!”
“松手!让人看见不好!”
“先回答!”
“比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出挑!”
“咹?!”唐建业加了些手劲儿。
“也比你三姐夫出挑!”
“这还差不多!”
坡下面一条宽阔的沟里生长着丛丛荆棘,站在坡沿儿上便可看见依旧顽强的挂在枝间的红酸枣。临下坡时,罗玖玉无意识的回了回头,看到夏广青正在给唐彩虹揉捏肩膀。
“看啥小九九?快下来!”先下到沟里的唐建业回身招呼。
“真羡慕你三姐!”
“我羡慕我姐夫。”
“羡慕他是工人?”
唐建业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理想是当兵!”
“你奶奶还是不同意?”——唐太奶奶因唯一的弟弟在战争中牺牲,落下了心病,死活不同意唐建业参军。罗玖玉上次来时就听说了。
“嗯。马上就要验兵了,我得尽快想办法说服她。”
罗玖玉没再接话,摘了一颗酸枣放进嘴里。“又酸又甜,真好吃啊!这么长的一条沟,到黑天也摘不完!”
“摘完干啥,够吃的就行了。”
“过不了多少时候它们就落了,多可惜。反正知道地处了,抽空我再来摘。”
“家门口就有的是,还用着跑这里来摘。给!”唐建业将一把酸枣递给罗玖玉,“别吃太多,酸倒牙就没法吃晚饭了。我们这里就不缺这个,漫山遍野的是酸枣棵,小时候我们都是成筐的往家摘,弄出核子拿去卖钱。以前供销社收酸枣核——里面的仁是中药材,不知道现在还收不收。”
“酸枣核?一颗颗的剥皮多费劲啊!”
“有省劲儿的办法:把酸枣煮熟,凉透了拿手一搓,穰和皮就都下来了,再用水漂干净就行了。——当年,我们还经常上山挖别的中药材,像柴胡啊、面布袋啊、野苏子等等。”
“面布袋?”
“啊,也有叫米布袋的。开紫红色小花,叶子跟小箭似的,等会儿我找一棵给你看看。”
“是不是小孩子歌谣里唱的那个?我唱给你听听呵:‘面布袋根、米布袋根,上俺姥姥家待一春。姥姥见了就喜俺,妗子见了就瞅(白眼)俺。妗子、妗子你别瞅,你家瓮里一只藕,炒炒吃了俺就走。麦子开了花,俺就到了家。”
“咹,就是它!”
“我把这首歌谣教给了小藕,以前她经常唱,她妗子来家后,我们就不让她唱了。”
唐建业“噗嗤”笑出声,“这是怕她妗子听见了多心啊。”
罗玖玉也笑了,“万一她寻思成净意唱给她听的,就不好了。”
“我们这里也有不少歌谣。”
“小藕给我唱过。有几首我们那里没有。”
“哪几首?”
“比如:‘花椒树,耷拉枝,上头坐着个小麻妮。心又灵,手又巧,两把剪子一起铰;左手铰的牡丹花,右手铰的灵芝草;灵芝草上一对蝶,扑飒扑飒过南河;过去南河是俺家,铺下褥子筛芝麻;一碗芝麻两碗油,大姐二姐梳油头。’还有一首:‘渣豆腐姓张,越焅馇越香;糊涂姓刘,越焅馇越稠。’”
“记性不错啊,小九九。”
“罗瑞庆经常说,我是好记性用不到正地处。确实是这么回事。比如人的生日,只要听说一回我就多少年也忘不了,但对书本上的东西,我是前头看了后头就忘。——哎哟!”罗玖玉光顾着说话,不小心被棘针扎到了手。
“快过来!”唐建业朝她招招手。
罗玖玉顺从的走到他跟前。
“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唐建业说着拿起她的手,冲着受伤部位“嘘嘘”地吹了一阵。“不疼了吧?”
罗玖玉垂着涨红的脸“嗯”了一声。
“别动手了,光动嘴就行。”
罗玖玉听从吩咐,跟在唐建业身边一面品着酸枣一面放眼这条沟的下端。
下端是一片紫灰色的石碴坡,雪白的地瓜干几乎将它完全铺盖。石碴坡连着麦田,翠绿的麦苗在夕照中熠熠生辉。麦田和石碴坡之间,伫立着一棵老柿树,桔红的柿子和斑斓的柿叶分别在等候着人和秋风的采摘。
“动嘴啊。”唐建业说。
“动着呢。”罗玖玉口含酸枣回答。
“小潮巴(傻瓜)!不是让你吃,是让你说话!”
罗玖玉看看四周没人,伸手拧了唐建业的耳朵一把。
唐建业红脸嘟嘟的低下头,手颤颤哆嗦的继续摘酸枣。
“听小藕说你会唱戏,唱给我听听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只会一点点儿。”
“一点点也行。”
“不好听,你可别笑话。”
“总比我这五音不全的唱的好听吧。”
“想听哪出戏的?”
“你都会啥?”
“嗯……《花木兰》、《西厢记》、《天仙配》……”
“唱《天仙配》吧。”
“那你朝后转。”
“朝后转干啥,没见过有净意背对着演员听戏的。”
“你不转过去,我就不唱了。”
“好、好,听你的。”
罗玖玉唱完那段著名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后,唐建业许久没有转身也没说话。
“瘆着你了?”
“你跟我说实话!”唐建业回过身来,用火热的眼神盯着罗玖玉说道,“你就是九天仙女下凡来的!——凡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天籁之音!”
“你这是变相的嘲笑人。”罗玖玉红着脸咕哝。
“小九九!”
“嗯?”
“这天籁之音,我想听一辈子!”
罗玖玉怔住,片刻后避开唐建业的目光问道:“你相信有来世吗?”
“呃……半信半疑。”
“我相信有。”罗玖玉说着低下头,“我希望来世父母双全,还希望再、再和你相识、相……,但绝不愿意再是这种亲戚关系。”
“今生,这种亲戚关系也不是不可逾越!不行的话,咱们就走的远远的,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
罗玖玉摇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给两家添乱。你家的人都对我这么好,我大哥大嫂对我更是恩同再造,我决不能让他们伤心失望。尤其是我大哥,我宁可辜负自己,也不辜负他!有你这些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不再奢望得到更多……”
“我不允许你这样委屈自己!”
“顺着我的意,就是给了我最好的爱护……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