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樊家堡共有五盘石碾,分别设在村子的东南西北中,其中,村东和村西的石碾顶上有遮棚,其它三盘是露天。这些石碾与村人的生活可谓息息相关,经常与之打交道的是妇女。孩子们的身影也时常出现在石碾前,大一点的孩子大多是被迫来帮着推碾,小的则是跟着来玩耍。
唐小藕在家做着作业,心其实已飞到离她家不远的石碾那里去了。在唐小藕的想象中,此刻,石碾旁的空地上有几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快乐的玩游戏,因此,一写完作业就忙不迭得往外跑。
在唐家大门外的路上即可看到石碾,唐小藕从家里出来朝那里看了一眼便停住脚。很少得闲的石碾前此时空无一人,除了几只鸡在碾道里觅食,还有几只麻雀围着石碾上下翻飞。
唐小藕不想回家,一时又想不起去哪里玩好,遂走到路旁那棵老榆树下,百无聊赖地扶着树干转起圈圈。
这时,一只灰头土脸的肥鹅从西边走来。它一边大摇大摆的走着一边左顾右盼,看到唐小藕便“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跟她打招呼。唐小藕好像没听见,连看都没看它一眼,离开榆树往她奶奶家的方向去了。
唐小藕一面走一面踢着小石子玩儿,突然一阵急促的“喋喋喋”声在她身后响起;回头看到那只鹅伸着脖子追上来,唐小藕拔腿就跑,且跑且回头看,见那只鹅紧追不舍,一副不把她追上誓不罢休的架式,不禁吓得“啊啊”地叫起来。就在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夏长赢迎面走来。
夏长赢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唐小藕抓到面前当起挡箭牌。那只肥鹅也没把夏长赢放到眼里,凶悍劲头丝毫未减,但它并不打算与夏长赢为敌,伸着脖子专门去袭击藏在他身后的唐小藕。
“撵它!快撵它走啊!”唐小藕惊叫着躲闪。
夏长赢瞅准机会一把抓住了鹅的脖子,并将它提起来。肥鹅在夏长赢的手里挣扎个不停,唐小藕有点不落忍了。“你别把它掐死了!快放了它!”
这只肥鹅被放到地上后,极不服气的朝它的对手“嘎嘎”地叫着。夏长赢连呵斥带跺脚,方把它唬的一跩一跩的跑了。
“它都跑远了,你还拽着我干啥?!”
“我头回见这么凶的鹅子……”唐小藕松开夏长赢的后衣襟,讪讪地说,“它不是咱们这边的,打西头上来的。”
夏长赢没接她的话茬儿,面带轻蔑说了一句:“不只是大笨蛋,还是胆小鬼!”
因夏长赢刚才救过她,唐小藕不便发作只是用皱眉噘嘴来抗议。没想到,夏长赢不仅不适可而止反而更加放肆,凑到她脸前叫了两声“笨蛋!”外加一声“大笨蛋!”。
唐小藕仍旧哑忍,不过脸已涨红,眉心也皱起了大疙瘩,一触即发的架式。夏长赢倒不怕唐小藕发飚,但怕她动用弱者的武器——开哭,因为这会让他有恃强凌弱之嫌。害怕请下神来没处安置,夏长赢不敢再招惹她,赶忙撤退。
起先,唐小藕只是怒视着夏长赢的背影,在他走出四五米远后,却猝然追上去狠狠推了他的后背一把。毫无防备的夏长赢,往前打了一个趔趄重重地扑倒在地。
“我让你叫!那天我警告你了,你还叫!”唐小藕毫不歉疚的加以数落。
唐小藕所说的那天是指前天,在前天的一场数学考试中她和夏长赢发生过龃龉。
数学老师特别爱考试,两星期一考。前天的那场考试,唐小藕做题出奇的顺利,比夏长赢做完的还早,虽然如此,她却比夏长赢交卷晚。
唐小藕迟迟没有交卷,是因为最后一道应用题出现了挡头——她想出两种解法,但拿不准哪一种正确。夏长赢交卷后出了教室,数学老师一边监考一边给他批阅。唐小藕想来想去就是拿不定主意,就索性把两种解答都写上了。
唐小藕交卷时,老师让她通知夏长赢进教室。夏长赢是数学老师的大红人,经常帮他阅卷。唐小藕猜测夏长赢进去是给她阅卷的,果然,她从兜里掏出石子儿刚开始玩,夏长赢就拿着试卷出来找她了。
“这算啥?哪有这样的!”夏长赢指着最后那道写着两个答案的应用题说。
唐小藕有些尴尬,“嗯……前面的题你还没看,你管后面的干啥。”
“我就喜欢倒着看!快选一个!”
唐小藕接过试卷看了一会儿,然后偷偷瞄夏长赢一眼。她本打算让夏长赢指点指点自己,见他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打消了念头。
“快选!”唐小藕手持试卷半天不做声,夏长赢着急了。
“那就……那就选后面这个吧。”
“后面这个?!”
“嗯。”唐小藕已听出夏长赢在暗示这个选择是错误的,但她宁可少得分数也不愿意助长他的傲慢气焰。
“定准了?!”夏长赢加强语气又问一遍。
“嗯!”
“笨蛋!”
“我愿意!”
“那我以后就叫你笨蛋!”
“你敢!你要是叫,我非给你颜色看不可!”
“请我叫,我都不稀叫!”夏长赢夺过唐小藕手上的试卷,转身回教室。
……
地上尽是石头,可想而知夏长赢这实落落的一跌有多疼痛。夏长赢趴在那里半天没动弹,唐小藕不由往坏处想起来。“你没事吧?”她不敢上前察看,站在原处怯怯地问。
夏长赢还是没一点儿反应,唐小藕越寻思越害怕,“哇”地一声哭了。
“哭啥?!你这个哭败虎!”夏长赢疼得呲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
见夏长赢还活着,唐小藕放下心来,但仍用眼泪释放所受的惊吓。“我以为你……”
“不盼好事!”
“我不是净意的……我没想到你会跌倒……”唐小藕抽泣着为自己辩解。
“你不是净意的,你是故意的!”
“我真不是净意的!我没想到你这么不经推……”
“我不经推?!那这事怨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赢!你怎么还欺负小藕?!”这时不远处有人说道。夏长赢和唐小藕寻声望去,看到他的叔叔夏广青顺着地堰边儿朝这里走来。
“我没有!”
“你这孩子!”夏广青把侄子的回答当成抵赖。
“不信你问问她!”夏长赢指着唐小藕说。
就在唐小藕眼泪汪汪地点头作证时,夏广青正好跳下堰来,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看到。
“别哭了小藕,来,给你糖吃。”夏广青来到两人跟前从衣兜里掏出六块糖,把其中的四块递向唐小藕。唐小藕用衣袖擦擦眼泪,张手接过来。
“你也吃。”夏广青把剩下的两块递向他的侄子,“——以后不能再欺负小藕,听见了吗?!”
夏长赢待要伸手接,听到他叔叔后面这句话,气得跑了。
“这孩子!——他不吃就罢,都给你。”
唐小藕接过糖来说道:“他没欺负我。”
“那你哭啥?”
“刚才有一只鹅追着咬我……”
“哦,是那只鹅把你吓哭的。”
“也不是……”唐小藕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光彩便不再往下说。
“去你奶奶家?”
“嗯。”
“帮我给你三姑捎点东西吧?”
唐小藕点头。
夏广青看看四周没人,掏出一封信。“把这个交到你三姑手上。别让旁人看见!也别跟旁人说!听明白了吗?”
“嗯。”唐小藕接过信来装进口袋里。
“你三姑要是不在家,你就先拿着,等见着她时再交给她。——别弄丢了!”
“嗯。”
“谢谢小藕!”
唐小藕羞涩地笑了笑,转身朝她奶奶家跑去。
来到在大门外听见天井里有说笑声,唐小藕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装着信的衣兜,发现信封露在外面一小截,便拿出来将其对折;重新装进去后发现衣兜有点儿鼓,唐小藕就用力按压起来,直到看不出一点儿可疑迹象,这才进了大门。
此时,唐彩虹与她的四位“闺友”坐在梨树底下做针线活儿。
看到唐小藕,田玉玲招呼她一声。——别的大人都叫唐小藕的小名,唯独田玉玲称呼她的学名。
唐小藕经常在奶奶家见到田玉玲、夏广美和杜艳梅,与苏立英更是熟悉的像一家人,因而毫不腼腆的朝她们走过去。
田玉玲与杜艳梅挨着,唐小藕从两人中间挤过去站到田玉玲身后。吸引唐小藕靠近田玉玲的除了她的热情及漂亮衣着,还有她手里正织的红毛衣。
唐小藕见她的爸爸穿过一件古铜色毛衣,那是她妈妈托娘家一位亲戚所织,唐小藕一直纳闷毛衣是如何织成的,今天总算开了眼界。
“哎,听说今冬里就要分地了。”夏广美说,“官话怎么说来着?”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唐彩虹回答,“广播里一直在讲这事儿。”
“要是分了地,以后咱们就捞不着在一块儿干活了!”杜艳梅道。
“可不是嘛,各家干各家的多冷清啊,想想还怪别扭呢。”田玉玲说,“正好好的,中央里怎么寻思起这么个办法来。”
“这么大呼隆干,热闹是怪热闹,就是不大出活儿。”苏立英说。
“可不!”夏广美接口道,“以后给自己家干的话,保准都不藏奸耍滑了。”
“是这么个理儿不假,”杜艳梅说,“不过……”
这时,唐小藕的奶奶在屋里喊唐彩虹去帮她穿针引线。唐彩虹放下正纳着的鞋垫起身去了。
“谁给你的糖?”听见唐小藕“嘎嘣嘎嘣”的嚼糖,田玉玲随口问了一句。
“夏长赢他叔叔。”
“哦?他是不是还给你三姑捎了一块啊?”田玉玲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头问道。
“没有。”
“我不信,肯定有!你想私吞!”
“没有!真没有!不信你问问他去!”
夏广美“哧哧”地笑了。
“你觉得长赢他叔叔好不好啊?”杜艳梅捏着嗓子问唐小藕。
唐小藕点头。
“好啊?那就让他当你三姑父吧?”
唐小藕听到这话联想到口袋里那封信不禁有些紧张,忙声明:“我不知道!”
夏广美放声大笑起来。
“当着孩子的面,你们乱说吧!三妮听见了可真急眼!”苏立英警告。
“我们逗你玩儿的,这些话可不能跟你奶奶他们说!”杜艳梅嘱咐唐小藕,“你要是说了,你三姑就不喜你了!”
“嗯,我不说。”
“小藕她妈真会打扮孩子。”夏广美停住笑抬头打量着唐小藕说道,“两个小辫子扎的又结实又光滑,穿的也素净,一点也不像山里人。”
“人家她妈妈是西乡里人嘛,又识文解字的。”田玉玲说。
“这么喜欢西乡里,赶紧从那块处找个婆家嫁过去吧。”杜艳梅道。
“反正没打算一辈子待在这山旮旯里!”
“哼,这山旮旯里要是有你相中的人,恐怕撵也撵不走你!”
“这是肯定的,可惜没有这么个人。就夏广青吧还可以,他还没看上我!”
“这么中意俺二哥,抢过来不就是了!”夏广美开玩笑道。
“别说是抢,他现在就是主动来追我,我也不搭理他!我要跟的人,必须除了我谁都看不上……”
“别说了,小藕在跟前呢!”苏立英制止道。
田玉玲尴尬地吐吐舌头,她一时说的高兴忘了身边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唐小藕。
“唐小藕,我和你三姑谁漂亮啊?”等了等,田玉玲问道。
“都漂亮。”
“谁最漂亮?!”
唐小藕支吾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不说实话可不是好孩子!”
“怎么了?”唐彩虹回来听见了问道。
“我问唐小藕,咱俩谁最漂亮,她说不知道。”
唐彩虹对侄女说道:“你就说你玉玲姑姑最漂亮,让她高兴高兴。”
“本来就是嘛!你也就是比我白一点儿!”田玉玲说。
夏广美接话道:“放在丑人身上,白遮三分丑;放在俊人身上,白增三分俊。”
“她的眼睛还不如我的大呢!——还没成你们夏家的人,你护的这么紧干啥!”
唐彩虹红着脸嗔了田玉玲一眼,接着对侄女说道:“回家做作业去吧。”
“做完了。”
“那就出去玩玩。”
唐小藕摸着口袋里那封信,没挪窝。
“不愿意出去,就去帮你奶奶穿个针什么的。”
唐小藕知道自己妨碍了她们说话,便进屋找她奶奶去了。
唐小藕的奶奶戴着老花镜守着针线簸箩正在缝衣裳。看到簸箩里那些七零八碎的布头,唐小藕生出缝沙包的念头。(她一直想自己缝一个沙包,可她妈妈没工夫也没耐心教她。)
外面,唐彩虹她们时而嘻嘻哈哈时而嘁嘁喳喳,直到苏立英要回家做饭了,她们才散了场。
唐小藕在奶奶的指导下缝出一个还算周正的沙包袋。
“让你三姑给你装上点儿蜀秫(高粱)去。”(樊家堡是青石山区没有沙,沙包里通常装玉米粒或高粱粒。)
唐小藕找到唐彩虹,跟着她走进一口偏房屋。这口小屋既用来储存粮食,也是唐建业回家来时的住处。
“三姑!”唐彩虹往沙包袋里装高粱粒时,唐小藕叫她一声。
“嗯?”
“那个谁……那个谁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唐小藕小心翼翼地说。
“谁啊?!”唐彩虹猛地转回身来。
“夏长赢他叔叔。”
“信、信呢?在哪儿?!”
听到唐彩虹变了声音,唐小藕以为她三姑生了气。“你不想要,我就给他送回去。”
“呃……你甭管了。”
唐小藕掏出那封信,唐彩虹立即夺过去装进自己的裤兜里。
“别跟旁人说!你爷爷奶奶、你老奶奶、还有你妈,都不行!就咱俩知道,明白吗?!”
唐小藕点头。
“他在哪里给的你?”
“东边那条路上。还给了我六块糖呢。玉玲姑姑问夏长赢他叔叔有没有给你捎一块,我说没有,她还不信。”
“你没露这封信吧?!”
“没有!谁也不知道!”
“她们还说啥了?”
“艳梅姑姑说让夏长赢他叔叔当我三姑父。”
“这个臭丫头!——她说着玩的……”
“我知道,那几个姑姑也是这么说的。”
“知道就好!大人说的话,小孩子听了去可不能跟旁人学舌!”
“我知道!”
“小藕真聪明!”
唐小藕回到堂屋让奶奶给沙包封口,唐彩虹则往她住的小西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