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的山岭,如荷的花瓣拱卫初生的莲蓬一样,错落有致的环绕着樊家堡地界——既不靠近也不疏远。它们大都山势平缓,呈浑圆状,像敦厚和蔼的长者。多年以后,每当唐小藕回乡时看到这些山,就总想起她的太爷爷来。
樊家堡是鲁中东南山区一个千余口人的村落,与邻县搭界。往西十多里以外的人们,惯称此处为“东山里”,有的人则要在“东山里”前面加上一个“大”字。——不加这个“大”字,仿佛不足以显示彼处是平原地带(跟樊家堡相比算得上是平原)。
相对于周围的村庄,樊家堡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它背靠横亘连绵的山峦,前拥平坦宽阔的田地。此村由三个相连的自然村组成,整体形状像排成“一”字型的三只大雁。习惯上,人们将这三个村落分别称为东樊家堡、中樊家堡、西樊家堡。村名虽叫樊家堡,村中却无“樊”姓之人;每个村庄的名字都有来历,樊家堡村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叫这个名字。相传,元、明时期有“樊”姓大户居于这片山中小平原,方圆几十里的土地都归樊家所有。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至今此地还有樊家的遗迹。西樊家堡西面的红山脚下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沟壑,沟壑两端,有两座相隔大约五里路远的石拱桥,名叫樊家桥。这两座桥修建的十分精致结实,现今仍在使用,其中北樊家桥的石碑尚保存完好。此外,在西樊家堡西南曾有过一座樊家庙,****时期被摧毁;其西北峪口还有一处樊家林,墓碑以元、明时期为多,当年“农业学大寨”时被平掉。中樊家堡曾有过樊家的城堡遗址,看来村名便是由此得来。据说,樊家是于清代从此地消失的,说法不一,其中一种说法是因其谋反而被灭门,另一种说法是为避战乱迁至别的地方。(参考《中国村庄志》)
樊家堡的地势东高西低,河的走向与众不同——向西倒流。起源东樊家堡的一条季节河与流经西樊家堡西北的另一条河,在棋山北麓交汇,稍事歇脚继续西行注入大汶河。
春、秋、冬三季,樊家堡村南的这条季节河时而细水涓涓时而干涸;夏季汛期来临之时,山洪暴发,水流就变得浩浩荡荡,声若雷轰。在东樊家堡与邻县接壤的岭下有一眼泉,它的水质无异于别处的泉,也并不比别处的泉水旺,因其有个与东汉皇帝刘秀有关的传说,所以在本乡颇有名气。传说在西汉末年,刘秀被王莽的追兵赶至此地。时值盛夏,口渴难耐的刘秀与随从在四处找水时发现了这眼清泉。由此,还衍生出另外两个传说。刘秀一帮人马饮用泉水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就地歇息。在他们睡意朦胧之时,却被泉边的蛤蟆吵醒。困乏不已的刘秀有些气恼,便以真龙天子的身份口谕它们停止叫唤。据说从此以后,这里的蛤蟆想叫时只是肚子一鼓一鼓的不再出声。当刘秀他们歇息够了起身赶路时,路旁的棘针钩住了他们的长袍。对此,已恢复精力且心情变好的刘秀没有动怒,而是和颜悦色地奉劝棘针莫要妨碍他们赶路。真龙天子的恩威并重让棘针折服,于是立即将钩伸直了。从那以后,这里满山遍野的棘针都不再长钩。(参考田茂泉《马泉的由来》)
“樊家堡的蛤蟆干鼓肚,樊家堡的棘针不长钩”,这两个传说名声在外,唐小藕在姥姥家听说后,回到家里立即去问她的爷爷。爷爷的回答让唐小藕失望,他说他没有听说过外地的棘针长钩,至于那眼泉附近的蛤蟆叫不叫唤,他也没注意过。如果有那种情况,唐小藕的爷爷猜测可能是泉水太凉的缘故。
唐小藕今年十二岁,读小学四年级。在古代十二岁称之为“金钗之年”,顾名思义,这个年龄的女孩即将成熟,可以在发髻上插戴金钗了。唐小藕的这第一个本命年生日差一点儿被忽略掉,幸亏她的太奶奶临睡前想了起来。唐小藕的太奶奶跟他们住一个院子,独居一室。人上了年纪多少都有点儿病,唐太奶奶的身子骨总体来说还算硬实,她最大的困扰是眼神儿不济——患有白内障,总害怕将来会完全看不见。西邻家苏老太太跟唐太奶奶差不多年纪,眼神很好就是耳朵有点背,唐太奶奶特别羡慕她,经常跟别人或者自言自语地说,她宁可换一换,让眼神变好耳朵变聋。唐太奶奶想起唐小藕的生日后,便从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穿衣服,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拄着拐杖出门了。——她是裹了脚的,颤颤巍巍的样子让人不由为之捏把汗。
此时,唐小藕和弟弟唐大鹏正就着一盏带罩的煤油灯伏在八仙桌上写作业。在这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带罩的煤油灯刚刚兴起来比较稀罕,整个樊家堡不超过十盏。唐小藕的妈妈忙完家务后凑到灯前做起针线活儿,家里除了两把被儿女占用的椅子别无其它高座位,她只能坐在矮板凳上。——高灯下明,这倒不妨碍她飞针走线。
看到太婆婆推门进来,唐小藕的妈妈放下针线活过去迎她。
“我还以为您早就睡下了。”——通常,天一上黑影儿唐太奶奶便上炕安歇。
“又起来的。”唐太奶奶在座位上坐稳后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今天是小藕的生日!”
闻言,唐小藕和弟弟兴奋地“欧!”了一声。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唐小藕记得很清楚,但对今儿为何年何月何日,却毫无概念。
“哦……是啊,我怎么忘的一点儿影也没了。”唐小藕的妈妈说,“都这么晚了,想起来也没用了。”
“家里就没有一点稀罕东西?一年才过一回生日,多少的打发打发她。”
唐小藕的妈妈想了想说:“柜里倒是还有俩‘红星’苹果。”
“那就给她一个。”
衣柜就在堂屋的东北角放着,唐小藕的妈妈起身去取。“红星”苹果的香味较浓,每年村里下苹果的时候,唐小藕的妈妈总会买上十几个放进衣柜里,借其香味熏染衣裳。时间长了苹果陆续烂掉,如今只剩下两个。
见孙媳妇只拿出一只苹果,唐太奶奶说道:“也给大鹏吃一个。”
“他俩分开一个就行了。”
“反正也搁不了多少时候了,吃了不比烂了强啊!”
唐小藕的妈妈想想一只苹果在柜里起不了多大作用,便都拿了出来。
“孩生日娘苦日,”唐太奶奶对唐小藕说,“把苹果切给你妈一块。”
“我咬一口就行了。”唐小藕要去找刀,被妈妈叫住。
唐太奶奶胃不好牙口也差,瓜果梨枣从来不碰,但她喜欢看年轻人吃东西,尤其是吃脆生的瓜果及青菜。看着姐弟俩“咔嚓咔嚓”的把苹果吃完后,她心满意足的由孙媳妇搀扶着回了自己的屋。
……
唐小藕的爸爸在外县工作,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唐太奶奶俨然视自己为唐小藕他们娘仨的保护人。唐小藕的爸爸每次离家之时,唐太奶奶总是这样对他说:“在外头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甭惦记家里,有我呢!”唐小藕的爸爸不善言辞,听了只是笑笑。与唐小藕的太奶奶一辈子针尖对麦芒的唐小藕的二太奶奶,若碰巧在场的话,肯定会接上这么一句:“这个老营生真能说大话!(营生:东西的意思)——你能跑啊还是能颠?!能抓啊还是能摇?!”这时唐太奶奶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反击她的妯娌:“你好!吃喝都得让人端到嘴边上!还动不动卖老豆包子(撒泼)!”
两位老太太打年轻时就不对付。早年,她们的争执多与个人得失有关,吵架后会互相记恨,很长时间不犯来往。当她们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后,都不再管家务便没有了这方面的矛盾,但是相处的依然不够融洽。起先,她们的后辈们一闻到火药味儿就忙不迭得给她们劝和,后来发现她们根本就不往心里去,纯粹以斗嘴皮子为乐,于是当两人碰到一起再进行唇枪舌剑时,后辈们便像看小孩子吵架似的,不光不劝止有时还在旁煽风点火。——等两位老太太明白过来后并不生气而是笑的哗哗的。
尽管人老了身高会缩,唐太奶奶看上去依然够高的,村中与她差不多年纪的或者比她年纪小的老头老太太大都驼了腰背,她的身板却依然直溜溜的。早年,每当有人夸唐太奶奶长得高,唐二太奶奶就撇撇嘴插上一句:“也就是穿衣裳比别人多费些布料,有啥用啊!”唐太奶奶决不姑息她的妯娌,会立即奉送一句风凉话:“高个子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
唐太奶奶无论是长相还是持家都比她的妯娌强,但她依然觉得自己差了半截,这是因为她的妯娌生了五个儿子,她却只生了一儿一女,而且唯一的儿子还一直病病殃殃的,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儿媳也就是唐小藕的奶奶,也长年抱病。
唐小藕的太爷爷弟兄三个。她的三太爷爷年轻时便去闯关东,从此音信皆无;每当听太奶奶提起他来,唐小藕总是幻想她的三太爷爷有一天突然回家来。
唐小藕的太爷爷在唐小藕八岁那年去逝。唐小藕小时候经常在十五里之外的姥姥家,跟太爷爷相处的时间不多。唐小藕听太奶奶说太爷爷跟她不一样,喜欢闺女孩子(无意中露出她重男轻女),一看到唐小藕就招呼她,但因唐小藕生性腼腆加上经常不在家跟他有些生分,不肯靠近。在唐小藕的印象里,太爷爷个头不高,团团脸,红脸膛,留着及胸的花白胡须,背微驼,穿着褪了色的藏蓝粗布大褂,勒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腰带。太爷爷吃饭时,唐小藕老是盯着他看,总担心他连胡须吃进嘴里,他的胡须随着他的咀嚼而抖动,让唐小藕觉得十分有趣。唐小藕记得他经常扛着蹶头上坡,与村中一些上了年纪、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人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唐小藕的太爷爷年轻时不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农闲时还会外出扛活,每当手里积下几个钱就拿去买地;在他零打碎敲的攒下十几亩地后,第一次土地改革开始了。唐小藕的太爷爷胆小怕事,忍痛割爱,将辛苦了大半辈子才置下的田地都充了公。事实上,在唐小藕的太爷爷将田地交出去之前,他那思想激进的儿子(也就是唐小藕的爷爷)已经擅自作了这样的决定。在得知有的人家并没有上交田地之时,唐太奶奶觉得亏的不行了,怨气冲天,大骂老伴是糊涂虫。无论唐小藕的爷爷怎样为其父辩护,都不能平息她的怒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家中田地充公较早,在后来的政治动动中,唐家的家庭成分被划为中农,免遭批斗;而那几户没有及早上交田地的人家却吃了大苦头。饶是如此,每当旧事重提,唐太奶奶仍然对老伴牢骚满腹,埋怨说当初若没有买地,血汗钱就不会打水漂。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唐小藕的太爷爷是典型的活到老干到老。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下午,还将家里家外仔仔细细的打扫了一遍。唐小藕的太爷爷是突然发病,夜里开始感到腹疼,没到天亮就驾鹤归西。唐小藕的太爷爷去世时八十三岁,前来为其吊唁的亲朋及村人一致对他的评价是:“一辈子忠厚老实、勤力能干。”不知情的人还直夸唐家的丧事办的隆重讲究——到处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
唐小藕的太爷爷在世时,在唐太奶奶嘴里尽是缺点,在他永远地离去后,唐太奶奶念叨的全是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