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参加祭典。
月王以及全国的子民们,等待着圣驾到来,他们等待着那一刻,已经七年了。
她在那片庄严肃穆的钟磬声中,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神坛,以血祭天,引得天谕。那人站在白石玉台至高之处上,神色难辨,但她觉得,这位能让全国敬仰的人,应是淡漠的。
“以吾之名,请引天谕。以吾之血,祈赐神泽……”
连声音,都泛着凉意,恍若冷玉清叩,寒泉玎玲。
她更加觉得,此人不好相近。
容兰倾想,他会不会也像哥哥的隐卫一样,不会笑呢?
祁郁在哪儿?
兰倾回头看了看,没瞧着人。
太子哥哥明明说过,这三日无事,将祁郁借给她的。怎么一不留神,祁郁又找不见了。
“虹。”她向后偏着头,悄悄作口型,“祁郁呢?”
兰倾被人握住了手腕,她转过头,看见自己的长姐正对她柔柔摇头。
虹见主子不再发问,舒了口气。
在这祭典上交谈,可不是件好事。
虹听闻,上次祭典,有一位王族的孩子在祭典上不敬,结果,那孩子被关了禁闭,而随主子参加祭典的贴身侍婢,竟连尸身都不知何处去了。
虹见自家小公主低下头,当真没再看她,才又将目光转向高台。
“大家何必都这般严肃?”兰倾想,这压抑的气氛让她浑身难受。
她偷偷移了移脚,微微挪了一下肩膀,让自己站得舒服一些。
她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这盛大的祭典怀有那般狂热的心绪。她只知道,若非这祭典,她就不会在星芒尚耀时被虹唤醒,按在镜前梳妆半个多时辰,也不用穿上这沉重繁杂的礼服,站在这风里,静默。此时的风,依旧微凉。
大家都无声站着,注目着高台顶端。
兰倾感到无趣,便开始想些别的东西,来打发时光。
她想起,第一次见祁郁的时候了。
那时候,她还没有被迎回皇宫,而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和这个地方有关的人;也是她走出那片黑夜,见到的第一人。
她第一眼所见,是黑黢黢的木屋顶,慢慢起身,面前便是祁郁——他一身黑衣,见她起来,利落跪下,低头一声“殿下”,没有一丝情绪。
她坐在那儿,摸摸有些疼痛的脑袋,看着他,满是迷茫,不知所措。
在那之后,她见到了很多人,被穿着精致的姑娘们簇拥着,被装备摄人的侍卫们护送着;她被迎回宫,得知自己是流落在外月国的公主,得知是“大人”助月王寻回他的“珍宝”。
当她被称作母后的华贵女人搂着、哭着问“这几年去了何方”、“是否经受苦楚时”,她才发觉,她虽言行思智如常,这些许年岁,她脑海里唯有的,竟只是睡梦中,那漫漫长夜。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
她刚回宫当天,就被赐封号曦宁。
从此,她便一直陪在王后身边,住进的是王后宫中最好的殿落,受最忠实有心的奴仆悉心照料,衣食上乘,受人欣羡。
月王与王后都在用心地帮她适应这里的生活。
每日都会有权高位贵的宗亲来探望她,她的殿内也是热闹非凡。
可是,在人后沉寂之时,她依旧会无故心慌。她时常感到茫然,然后,就会想到最初睁开双眼,和祁郁对望的刹那。
“祁郁呢?”
容兰倾曾问过身边的人“他怎么不来看我?”
“祁大人在太子殿下那里当差呢,不能来殿下这儿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她与祁郁虽是初见,可她心中分明有几分熟悉,仿佛,那被她忘却的时光里,祁郁曾出现过。
她多次想问问祁郁,过去,我们可曾相识;那漆黑一片的时光里,可有他的存在。
可祁郁是太子的侍卫,平日并不是常见得到,唯一一次相问,得到的便是那句话。“那日殿外,是属下第一次见殿下。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祁郁说这话时,认真万分,小小少年却无其他的情绪,“那日前去迎殿下,也是太子殿下托付属下的任务。”
在她印象里,祁郁一直是这样,仿佛除了作为侍卫职责,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在心上。每次一回完话,便即刻向她与太子回礼,随后站在属于他的角落。
剩下一脸惆怅的她,还有看着她的、宠溺而无奈的太子哥哥。
祁郁要做他的侍卫,而她,也作为月国最小的公主。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初始因彷徨无措而对祁郁的感觉渐渐淡去,遗失的那份记忆也被置于脑后。
可祁郁,依旧是她心中一个独特的存在。
为此,她没少抛下公主的身份去太子哥哥那儿借人,也没少被容唯哥哥笑话,得来的,不过是祁郁的淡漠疏离,最多一声遵命。
那又如何呢?
其实啊,她庆幸着,自己是月国的公主,至少祁郁能站在她面前,回上一两句话。
要说这月国,论实力,并不足以让其他国家相惧,论地域,亦非十分广阔富饶,但她却能在这弱肉强食、虎狼纷涌的大陆给予全国子民留一片乐土。
北有万里雪域,绵延不知尽头;南有图、江二国,风情美异;中部地区,月国与烨、靖、渝并立,偶有结盟,多为眈眈之态;海外佑赫族最大,还有一些海民座岛而居,似是史书上大陆原有的“部落”之态。
传说,在佑赫诸岛以外,越过广阔无垠的碧蓝大海,彼方还有无穷无尽的世界。但没人穿越过那无垠之地,或者说,那些妄想前往海外的船只,再不曾传回半点存在的消息。
传说,也便只是传说了。
在已知的土地上,佑赫不言,陆内其余六国的国君们,没有不羡慕月国的,没有不想把这个国家收入囊中的。但是……
“天佑月国。”
这句话,从百年前起,就在七国流传。
兰倾望着远处驻停着的车架。那是所谓“大人”的轿具,薄绸轻轻垂落,将中间的区域遮掩得朦朦胧胧。
彼方也站着不少人。那些人的穿着打扮怪异的很,身上的袍子也大多是暗色,手里似乎还提着灯笼,愈发显得渗人。
那是“大人”的仆众。
而他们的“大人”,月国的“大人”,就站在前方的高台上,为这个国家祈求神谕,引导前行的路。
“只因为他们这些人,便可护月国永宁么?”
“天佑月国,可哪天,‘天’会不会厌倦了这样的守护?”
她收回视线,看向脚下的地面,神色漠然。
直到一阵耀眼的紫芒泛起,连整洁的广场地面都映上了一抹光辉。可随即一切暗淡了。
她虽即刻抬起头,但那紫芒早已消失无踪;她望向高台,那人孑然而立,风似吹起了他的玄发,那孤冷的身姿,竟让人移不开眼。
许久,那人干净清泠却又暗含威势的声音传向四方。
“月落遗沧,幽火存芒。”
余音散去,众人齐齐提袍下跪,只除了月国的王、王后,还有后知后觉的她。但马上,虹便将她拉了下去。
“天佑月国!”
众人伏地齐诵,呼声震天,在这硕大的广场上回荡着,也震撼到了小小的她。
兰倾不懂他那句话的意思,但她记住了这样一个人,清姿卓越,以那孤凡之躯,受万民朝拜。
那位,便是月国的大人,月国子民的信仰……
天降谕,祭典成。红日起,圣者去。
铜铃声回响在天地之间,大人乘辇而行,逐渐远去。
众人看着那缓行的阵队,所能做的,不过怀揣着敬畏,静默恭送。
许久,那队列再无痕迹,仿若那人从未来过,祭典从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