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大洋来信
妻止步于床前。接着，是一声经过克制的语调平和的话：“起来吃饭。”
我装出一副被惊醒的样子，蠕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翻着眼睛望着她，流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妻依然眼睛红肿，脸上满是倦容和泪痕，头发也散乱地披着，一副萎靡不振、病恹恹的样子。我忍不住一阵难过，泪水立时就盈满了眼眶。唉，这事闹的。
“我不想吃，你去吃吧。”我凄然地说。
“先吃饭！再谈别的事。”妻语气生硬，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
我实在无心吃饭，当务之急是如何安慰她，稳定她的思想和思绪，让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赶快烟消云散。
见我还不起来，妻身子一欠，背对着我坐在床边，说：“好，既然这样，那就先说这事的解决办法吧。”
不等我开口，她就再次开口了，冰冷、坚决地说：“咱们也别多说，就两个字‘离吧’。”
离？这事怎跟“离”扯上了，犯得着吗？至于吗？我愕然了，我有过错，但绝不致于此。想到这里，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大声说：“离什么呀离，小题大作……”
“什么小题大做！这事还小吗？啥事才算大呀？”妻打断我的话，愤怒地说。
我忙说：“阿呀呀，什么事也没有，你反应过度了。我知道我不对，你可以骂我，甚至可以打两下，但千万别那么说，太伤感情，你知道吗？你也许认为我已经不清不白了，这是绝没有的事情！我不过是心里乱了一阵子，行动上什么也没有。你不信，我可以发誓。况且，那个姑娘很理智，很理智，她……”
“别说这些，”妻再次打断我的话，“我不想听，我不管她理不理智，她理不理智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你怎么想，既然你心里装上了她，就不要再装我了，我不想跟别人挤在一起，世界这么大，男人多的是！咱们离了，你尽管去想她好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真的很爱你，”我说，“这你是知道的。事实胜于雄辩，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哪点不能证明这个事实。如果我存心想跟她好，早就去追她了，她再理智我也不怕。你也看了那些日记，我不仅没有那样去做，相反，还在一直想办法摆脱她，但思想不同于行动，说来容易做来难，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愈是想跳出圈外，却愈陷得更深，你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
“对，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所以我们怎么可能再生活在一起呢？我怎能忍受你眼里装着我，心里想着她？我成了啥啦！用时拿来，不用就扔掉，啊？！”妻激动地说。
我声泪俱下，一字一顿地说：“你！你！永远是——我的最爱！最爱！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曾说过，别人只能从表面上触动我，但不能深入我的灵魂。我这心灵，很封闭，只为你留着路。不要——不要担心我现在惦记她，时间会冲淡一切的，离开校园，就釜底抽薪了。这次回来前，我特意上了一趟长城，自我感觉从中汲取了足以摆脱她的力量。也算老天照顾，上去时没什么感觉，下来时就不一样了，好像获得了新生。相信我吧，好好地过咱们的日子。我爱你，相信你也爱我，不要让这点小风小雨改变我们相爱的大气候。”
“哼！你嘴上说的一套，心里却不时乱了套，诸如此类的大话当年不也说过无数次吗？有用吗？还是看看自己的表现吧，”妻说，“这么多年，我一直自豪地认为找到了自己的最爱，找到了最爱自己的人，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想不到却是一个可怜虫，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从小失去了母爱，现在却……”妻说不下去了，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这话，字句皆如钢针一般，射在了我的心上，使我一阵阵剧痛，尤其是当妻说到她从小失去母爱的凄凉身世时，我更加痛苦了，浑身上下如油煎一般。唉，一个刚一出生就不幸被生母送人的女孩子，在最需要母爱的童年却失去了疼她爱她的养母，现在又要失去她一直引以为豪的爱情了，怎能不伤心呢？想到此处，我忙上前抱住她，心疼地说：“别这么说，我是你的依靠，一生一世的依靠，我爱你，我真的——”
“去吧！”妻一把推开我，“别说这话，都说了无数遍了还说，你有脸说，我没脸听了。从今以后休想再碰我一下，我恶心！恶心！”
我一时无语，哽咽了半天，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不尽人情呢？不就是思想上出了点小差错吗？眼下这社会，算得了什么呢。你知道吗？现在有多少男人在外胡作非为，回家却把老婆哄得团团转。不仅社会上有，我身边那些已婚同学也不乏其人。我做了什么了？什么也没做啊！你就不能原谅我？”
“原谅！”妻冷笑道，“原谅这一次，再来下一次。花心男人这套得寸近尺的骗人把戏你也学会了，啥时学的？在经贸大学里学的，啊？不学英语了，学这了？得了吧，离吧，这样干净。”
说着，妻转身离去，一会儿又进来了，但手里多了一个信封。一看到这个信封，我心里就忍不住一阵痉挛。几天前，乃至几年来，那件本不以为然的事情一下就涌上了心头。
妻村子里，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小时候是她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的玩伴儿。每逢两人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时，双方父母亲就开玩笑说：孩子长大以后，若是能做小两口，该有多好啊。妻十几岁那年，母亲出事走了。此后，男孩子一家没少帮助她家。后来，随着两人的逐渐成年和外出读书，彼此不仅很少再在一起，连见面机会也越来越少，但童年时培育的那份小小情感和好感却依然留在相互的心里，只是谁也没有外露。高中毕业后，妻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男孩子大妻一岁、一个年级，先她一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这样，两人就更难见面了，只有在每年的寒暑假期间，才有机会见见。但妻在村里呆不住，假期里，不是跑到十几里外的姥姥、舅舅家，就是跑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姨姨家。不知不觉中，两人逐渐有了距离，远非昔日那种样子。不过，逢年过节，男孩子一家人还像从前一样，盛情地请妻过去吃顿饭。
妻曾说，对这份小时候延续下来的情感，她一直很犹豫，既不积极也不消极，只能顺其自然，但我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情感天平，使她最终选择了我。她说，我们两人都很优秀，尽管我学历低，看上去还有点不属于男孩子的腼腆，但能力却更胜一筹，最让她动心的是我在爱情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执着和锲而不舍的追求精神。尽管她深知那个男孩子很喜欢她，她也曾认真地考虑过他，但可笑的是，他始终不敢表达，当面不敢说，信里也不敢提，在省城上学的时候，曾接到过他几封信，说起别的来高谈阔论、气壮山河，一触及感情问题就吞吞吐吐，含含糊糊，说东道西，不知所云，始终不敢捅开那层薄的几尽透明的纸。那么大的人了，连这点勇气、出息都没有，真是不可思议。
妻与我结婚之后，那个男孩子自然异常痛苦，不久就远渡重洋，去了澳大利亚，临走时还给妻写来一封信，说要等她十年。妻看了之后，轻轻一笑，把信丢给我，说：“尽说些无边无际的话，我都成了别人的新娘了，还瞎说。”这段故事，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的。
读了这封信后，我心里很不平静，既为男孩子的懦弱深感惋惜，也为他的痴心所感动。心想，爱情这东西，该表白的时候一定要表白，不管你心里怎么爱一个人，如果深藏着不说的话，可能就会出事。而我这个一向腼腆得不能再腼腆、人称“大姑娘”的男人，由于破天荒地大胆表白了一回，就收获了一段如此美好的姻缘。当然，敢于表白也不是万能的，只有当你所爱的人心里也有你时，你的表白才是有价值的，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你的表白也未必会立竿见影地收到奇效，从表白到真正获得爱情，有时还隔着万水千山。当然了，一切都因人而异。
沉吟良久，我说，你不妨留着他的信，一来做个纪念，二来看他能不能执着地等你十年。妻大笑，再等十年、二十年，也改变不了我是你老婆的事实，我永远都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女人的婚姻向来都是一锤子买卖。从此以后，果真每年，我和妻都能接到那位老弟从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寄来的信件。每次接到，夫妻俩就会认真地欣赏一番。刚开始，妻感到好笑，后来也忍不住感慨万端。看得出，她心里有了某种歉意。而我这个幸运者，也不免为自己在爱情之路上踏平坎坷、到达成功的彼岸感到自豪，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也不时在心里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善待妻子，绝不辜负她的感情和信任，但万没料到，世事难料，竟在经贸大学遇上了这么一桩事……
远方的来信，执著而顽强地保持了整整十年。而且每年都在同一个日子寄来，精准得毫厘不爽。这个日子，就是“10月25日”，即我与妻的结婚典礼日。最近一封，也就是第十封信，也是这个日子寄来的，即不久前我登香山的第二天。这次回家后，妻像例行公事似的，让我过了一下目，就扔到了抽屉。由于时隔太短，对信上的一些内容，我仍记得很牢：
……我曾向你许诺，要等你十年。今天是你们结婚十周年的日子，我终于兑现了这个在你看来毫无意义的承诺，整整等了你3650天。十年来，我每年都给你去一份石沉大海的信，我知道我在做蠢事，做一件毫无价值、多此一举的事。我更知道，你们夫妻恩爱，情深似海，家庭和睦，志同道合。听父母说，你先生要才有才，要德有德，要人有人，且视你如掌上明珠，用他们的话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我深知，你们的关系天衣无缝、牢不可破，当然，我也无意插足你们。可是，你可知道，我这十年来的痛苦经历深深证明，我真的忘不了你。十几年前，在美丽如画的大学校园，也不乏有接近我的优秀姑娘，她们用真情感化我，用美丽裹挟我，用风情纠结我，用才艺炫耀我，但与你相比，那一切算得了什么？那个时候，幼稚的我终日怀着一种无比甜蜜而幸福的心情朝思暮想着远方的你，期盼着毕业之后能与你走到一起，结为终生相守的夫妻。多少年来，虽说我从未向你直接表达过这种想法，但自幼一块儿长大的你我，还需要用语言这种空洞的工具来多此一举吗？难道爱就没有心灵感应？但残酷的事实无情地否决了我浅薄的判断，万没料到，别人竟会捷足先登，摘去了我心中唯一的玫瑰花。天啊，这无异于剜去了我的心！我后悔自己那时太胆怯，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连最简单的“我爱你”三个字都不敢说。你先生是优秀的，也很勇敢，我佩服他，我忠心地祝愿你们的爱天长地久。
我多次说过：当年的今天，你身着艳丽的婚装走向婚车时，我就躲在沟对面那棵我们从小一块玩耍的杨树下，偷偷地遥望着并不遥远的你。隔着宽宽的沟，尽管看不清你的眉目，但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时那刻，你是多么多么的幸福啊，而我却是多么多么的痛苦。看着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娶走，成为别人的新娘，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树下。但我没有这个勇气，唉，如果我有这个勇气，也许你就是我的新娘了。在这一点，我真佩服你的先生。他敢爱，爱得彻底。与他相比，我是多么的懦弱，根本不配你来爱。
在这漫长的十年中，我的心时刻被失恋的痛苦煎熬着，折磨着，我的情感在干涸中荒芜着，皱裂着，苍白着。尽管异邦的洋女不乏柔情、美貌、贤惠、善良者，但她们怎能与你相比？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我将自己对你的满腔思念与挚热之爱转化在了工作上，取得了骄人的业绩，得到了公司给予的丰厚褒奖。花园洋房、高级轿车，这象征着男人成功的巨额财富，都在我并不刻意的追求中全部涌来，但没有苦苦深爱着的你相伴左右，得到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听说，你和先生从当时的白手起家发展到现在，也有了自己应有的一切，尽管你们手里的财富暂时比不上我，但你们所拥有的精神财富何人堪比？唉，我越来越明白，就财富而言，精神上的永远胜于物质上的，感情上的永远强于现实上的，心灵上的幸福才是真正的、持久的幸福。
十年前，我曾说要等你十年，但并不是说等上十年你们夫妻就分手了，而是想用这十年的时间诠释自己的爱是否是真的，“路遥之马力，日久见人心”，今天我终于敢说这个话了。你一定会问，苦等十年而又一无所获的我应该结婚了吧。不！这辈子我不打算结了，失去了你，即使拥有一切，又有何意义？以后的日子，尽管不再是承诺等你的日子，但我依然会这么独身下去，除非在余日渐少的生命中，能够遇到一个与你完全一样的人！
祝你们永远幸福，有用得着我的时候请勿客气，我会效犬马之劳的。
再见。
2004。10。25
看着妻手里的信封，我顿时不寒而栗。因为，在这个结骨眼上，我完全能掂量出其是何种份量。我心里长叹一声，难道，难道她真要……
恐惧地望着妻手里的信封，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呢？！她的意思似乎很明：为刚才的所言加重语气，表明一种不可商量的态度与选择。妻摇着手里信封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之不停得颤抖起来。唉，由她说，由她决定吧！该怎么就怎么！如果我不大方点，就纯粹是掩耳盗铃了，只能徒增她的鄙视。虽说，在爱情上，人人都是自私的，但有时候，无私也是一种自私，是一种可以换来让人理解和认可的自私；尽管有些事情没必要那么做，但做了以后就显得尤为必要和难能可贵。
想想信里那个男人的痴心，我就羞愧不已，心灵就震撼不已。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痴情的了，但与其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有不及而无过之。如此执著与专情的老弟，让我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刮目相看，也不由得为自己在思想上的背叛而深感悔恨。与远方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弟相比，我还有什么资格在这件事上发表主张呢？我没有！也不配！但人性中与生俱来的自私还是使我不想失去与妻的爱情，不想让她做出那种决定。我知道，失去了她，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