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脱胎换骨
接下来的这周，发生的变化更多、更大，别人想不到，我自己同样想不到。
无声的巨变始于最细微、最不起眼之处，最显而易见的，当推每天的晨起与晨练。
曾说过，中专学校的学生管理方式，在好多方面仍沿用了高中那一套。比如说，上课时间与高中时高度一致，上午4节，下午2节，每节课45分钟；晚饭后，上一个2—3小时长的晚自习。再比如，作习时间也基本一样，尤其是起床时间，也是六点钟。说六点，就是六点，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高中那时，最令人头疼和深恶痛绝的就是该死的晨起与紧随其后的跑操了。虽说，学习任务繁重，早起晚睡是份内之事。但一般来说，晚睡大家容易做到——不是容易做到，而是自觉自愿地去做——那么多门的课程飞也似的、连珠炮似的“上上下下”，由此而产生的多如牛毛的作业即便是天天不睡也做之不完呀。
晚睡是自发性质的，而早起则完全成了强差人意。老师们也不管我们晚上睡得有多迟，就一刀切地让我们按他们认为应该起的时候准时起床。大家那个瞌睡呀，就像几个世纪不曾睡过似的。大部分的早晨，在起床铃响过好久之后，疲劳过度的同学们还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这样，就经常遭致班主任的破门而入和随之而来的破口大批。那时总认为，考上学校，就再也不用受这份起早贪黑的洋罪了，岂料中专学校竟然也是如此不近人情。
中专生活在平静中已走过了将近两个学期，可我依然跟别人一样，极度贪恋早晨这个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宝贝懒觉，几乎没有一天不是被烦人的起床铃唤醒。然后才磨磨蹭蹭、懒洋洋地穿好衣服，耷拉着木头一样的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跑操。身子都在路上跑动了，心还留恋着暖烘烘、软绵绵的被窝，竭力回味着夜里偶尔做得那个稍纵即逝的美梦。但这个坏习惯从此周一开始，就被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这天早晨，我这个懒虫在五点半就历史性地醒来了，比学校规定的起床时间还早半小时。望着室外朦胧入室的晨光，我神清气爽，头脑清醒，像刚刚吸足了高纯度氧气。接下来的周二、周三，一直到周六，天天都毫厘不爽地在五点半醒来，准时得像上了闹钟一样。一旦醒来，就立即穿衣下床，出去锻炼身体，一刻也不愿在这个像密闭容器似的、空气浑浊的斗室里边停留。望着室友们赤膊露腿、歪头歪脑酣睡不醒的样子，觉得他们可笑极了，怎么舍得辜负如此美好的晨光呢。一天之计在于晨啊。
起床之后，我轻轻地带好门，就满心欢喜甚至是迫不急待地来到楼下那个天井操场，或散散步，或拽拽单双杠，舒筋展骨，尽情地活动着苏醒过来的身子。省城的气候是典型的北方型，昼夜温差相当悬殊，尤其是在春天，一日历经四个季节都毫不为过。即便是在夏天，也不时会出现一日三个或两个季节的天气，清晨是秋天，上下午是夏天，到了晚上就变成了春日。所以说，刚从楼上下来时，我这个天生的精瘦汉子仍能感到丝丝凉意。但活动上这么十几分钟，就好了，全身上下的毛孔开始微微渗发汗，甚至生出一种让人感受得到的力量。这种感觉非常舒服，这个简单的体验，似乎诠释了生命在于运动这一朴素的规律。
在跑步或散步中，路边那些沐着晨曦、晨露与晨风的花草、树木，以及各类大大小小的建筑物，无不比原来清晰百倍的模样印入眼帘。给我的感觉是，它们好像被置于了显微镜下。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之前熟悉的、熟视无睹的景或物今天似乎都变了一副模样，变得异常美好和亲切。但具体怎么个变化，却让笨嘴拙舌的我无法找到一束准确的言辞来尽述。不过，反应迟钝的我，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些平淡无奇的、既不发光又不发热的静物似乎活了起来，并向我投来一种生生不息的气息、光焰与力量，使之前疲惫、乏力的我浑身上下油然而生出一种信心、勇气与活力。
更奇妙的是，我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恍惚感，觉得身边的一切好像之前并不存在，只是在近期才一个个突现于天地之间，突现于初涉爱河的我的眼前。跑步的时候，耳边轻轻掠过的柔风仿如林间潺潺流动的水，仿如头顶上难得一见的鸽群传来的鸽哨。刚上初中那阵子，一首叫《校园的早晨》的台湾校园歌曲非常流行。我这个当年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的“业余”学生当然会唱，但好多年来再也不唱一句甚至想都无法想起亦是不争的事实。而现在却自然而然地想了起来，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唱：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
清晨来到树下读书
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
也照在身旁这棵小树
亲爱的伙伴亲爱的小树，
与我同享阳光雨露
请我们记住这美好时光
直到长到参天大树
这份难得的唯我独有的自乐，能不受任何影响地一直延续到六点钟。六点一到，校园里所有的自动电铃都会同时响起。不久，那些看上去有如残兵败将一般的同学，就会从宿舍楼的几个口子同时蜂涌而出。此时，我就会加入其中，与他们一起离开学校，参加学生会组织的环街长跑。对早起，我一直心有抵触，但对跑步却并不怎么排斥，原因是跑步对预防感冒有奇效。高中那三年，向来体质弱的我很少感冒，自我感觉得益于虽说并不喜欢的一日一次的、披星戴月的跑操。但无论高中也好，中专也罢，我所从事的跑操，从始至终无不在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完成，一副心有余力不足甚至有气无力的老态龙钟样子，连半点年轻人应有的激情也没有，看上去与应付差事无异。可这个可喜的周一，一切，一切的一切全不一样了，我如雁一般直射入大伍人马中，如鱼一样在其中穿梭而进，浑身上下迸发的热情与力量使都使不完。双腿矫健有力，脚步轻快敏捷，足下呼呼生风，如踩在了三太子的风火轮上。
变化是相互关联的，甚至是连锁的。生活小节上的变化自然会作用于学习上。早餐之后，我立刻就信心百倍、兴高采烈地来到教室，很快就以一种异常饱满的热情投入其中。脑子么，也一下好使得不得了，就像让一个什么东西给激活了，拨快了。与之前的消极怠工相比，现在的脑细胞，一个个表现出了争先恐后、玩命为我效劳的样子，且每个都以一挡十，自觉地、步调一致地汇成一种强劲的激流，以万马奔腾之势冲向待解的问题。反映在学习效率上，就是成倍成倍地得到提高。
更深层次的变化，如思想啦，生活态度啦，也在一日之内随之而来。从早到晚，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兴冲冲的，满面春风，眉飞色舞；对什么事情都兴趣十足，觉得生活有滋有味，多姿多彩，处处开满了鲜花。更远大的东西，如对理想了、前程了、未来了，等等，也突然变得更加信心十足，好似走上了一条充满希望与生机的阳光大道。
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突变、大变，让朝夕相处的同学尤其是室友们大为惊异，他们不明白，一夜之间我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让一种什么超自然的东西附身了？说心里话，我自己也纳闷得很，也说不清这种刚刚萌生的对一个几近萍水相逢的异性的爱，为何会产生如此魔力，使我发生了完全脱胎换骨的改变。
所有这些变化，始于周一，并被接下来的日子丝毫不爽地延续着。
不过，与兴奋、改变相伴相随的，还有几许新的顾虑和担忧。我想，我爱上了人家，可人家是否也爱我？或者说是否早已明花有主？若连这些基本事实都搞不清，那我还有个啥乐的？那还不是沉浸于水月镜花之中的空高兴、白喜欢？应该想个办法，尽快搞清这些问题。对！应该这样。上周分别时，我曾邀请夏雪这周末来我这里作客，并详细告诉了她粮校地址和我的房间号。
我清楚地记得，我告她这些的时候，她兴趣极浓，眼睛亮亮的，笑容甜甜的，一边点头，一边不停地重复着。那副认真和在意的样子，就像刻意往心里存放似的。之后，立马就十分爽快且明确地答应我这周就来。如果她所言不虚，如约而来，我该如何待她，才能充分显示出诚意、热情和对她的看重与尊重？然后，该如何借机向她示爱、示好，并试出她对我的态度？考虑再三，我觉得，应该精心策划、准备一番，做到有的放矢。
首先应改善一下硬环境，就是要好好收拾一下宿舍，特别是我的床铺，创造出一个干净、整洁、怡人的待客环境，像迎接贵宾一样欢迎她的光临。说干就干，星期三中午，我牺牲了午休时间，专程跑到五一百货大楼，买回一块崭新的粉红色塑料床布，铺在了自己的床上。不铺不知道，一铺惊一跳，这块小小的价格低廉的东西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奇效。那红彤彤、亮盈盈而令人眩目的色彩，不仅照亮了床铺四周，甚至连整个宿舍都因之满壁生辉。
我惊奇地审视自己的杰作，兴奋得直想大喝一声。下午课后，又跑到校门口的地摊上，买回一张“梅香苦寒”的新字画，贴在了床边的墙上。其意甚明：托物言志，以彰显我的志向和品味。最后，还特意买来一袋优质柑橘粉，供夏雪来时喝水使用。为求得与我焕然一新床铺和谐协调的效果，隔了一天，我还把半年来脏成了万花筒一样的床帘洗得干干净净。一切办妥之后，我满怀信心、满心欢喜地盼望着周末快点到来，盼望着这个姑娘能够如约而至。
时间因等待而倍觉漫长，就像一根弹力极好的橡皮筋，越拉越长，且怎么也拉不断。从周一到周五，这短暂的五个昼夜对我来说简直堪比五个月。好在功夫不负等待人，在虔诚、兴奋而略显焦虑的等待中，日历终于一页页地翻到了周六！周六这天来临的时候，我激动得心花怒放，如屋下迎风怒放的芍药。
一周以来，我已不止一次向室友们放话，本周六将有与我关系甚密的女性贵客临门，请大家务必赏光，不仅把宿舍收拾干净，也把个人卫生搞好。听我这一说，室友们一个个比我还高兴。我每次提醒，他们都啪啪地拍着胸脯，告我尽管放心，保证全力配合。今天，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瞧！弟兄们果然说话算数，午饭一过，就七手八脚地干了起来。再瞧那个用心的样子、卖力的样子，着实令人感动。我想若是夏雪不来，可真的对不起他们呀。
很快，原来那个被折腾得又脏又乱的宿舍就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一向不爱说话的刘向光，不知从哪里弄回一瓶医用来苏水，在一些角角落落里有选择地喷撒了一遍。这下更好了，宿舍里不仅干干净净，连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却驱之不散的怪味也荡然无存。在整洁舒适的环境中，在淡淡的来苏清香中，满头大汗的弟兄们，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笑意盈盈地调侃起了我。
几个原本打算出去的室友，说着说着，就临时改变主意，说什么也不出去了，说无论如何也要先目睹一下我女友的芳容与风采，甚至还多此一举地说要给我把把关，万不可让我因一念之差把个丑八怪领来，丢了众弟兄的脸。还说什么宁缺毋滥，光棍可以打，有弟兄们陪着，但领来的女孩如果对不起观众，就休怪弟兄们不讲情面，将其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真是多管闲事！
等待的序幕，从下午两点正式拉开。在这令人紧张而兴奋的分分秒秒里，作为当事人的我，一边正襟危坐地端坐在床沿，做着虔诚的心理准备，考虑着该说的话，一边应对着弟兄们善意的、嘻嘻哈哈的调侃。应对他们，只需扔给一个耳朵就行了，至多点个头、摇个头，或向征性地哼哼上一两声。可应对夏雪的来访可不是好玩的。说什么话，怎么说，都得考虑周全，有个精心的规划，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只有精于规划，才能赢于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身在宿舍的我，心早已飞上九天，腾云驾雾去了夏雪那儿。这云里雾里的感觉真好啊，如神仙一般，两个小时过去了都不知不觉。不妙的是，心落在地上时，夏雪仍然杳无踪影。我看了看表，都四点半了！怎么还不来？难道是忘了吗？是不是找不着粮校？这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在我脑里不停地挂着，越挂越多，直至挂成了一串冰糖葫芦。
渐渐地，我开始失望、失落，转而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一会儿心不在焉地抓起书看看，一会儿身不由己地走向窗户边，探头向外望望。双耳像装了雷达一样，灵敏得连走廊里的任何一丝细微响动，都能点滴不差地捕捉到，并迅速地指挥着身子跳起来，跑过去拉开门瞧瞧。多么可笑、多么不可思议啊！一面之缘的一个姑娘就能把我弄成个这，都快草木皆兵了。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晚餐时间，但夏雪依然杳无音讯。室友们笑嘻嘻地望着我，用极尽夸张的手势，将餐具拨弄得乒乒乓乓直响，似在潮笑我，告诉我：嗳，不来了，不来了，白等了。室友们失望，我更失望，他们为白白浪费一个下午而失望，我却除此之外，又增添了无数的郁闷与彷徨。我不明白，这姑娘上周说的好好的今天要来，怎么竟会爽约，言而无信？
周六晚上，从一周忙碌、枯燥、紧张但却毫无压力的学习中得以解脱的同学们，都想方设法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放松，以尽情挥洒和享受这一周一次的难得的最极致自由。但在没有异性朋友作陪的情况下，就只能用看电影这个千篇一律的方式一成不变地去放松了。粮校附近有两家影院，一家是校门口马路对面的机床厂俱乐部，一家是稍远一点的九仙剧院。九仙剧院虽远，但同学们偏爱舍近求远，前去光顾。原因是，九仙剧院装饰考究、舒适宜人，且位于繁华热闹的大营盘街区，周边人流密集、商铺遍布，各种风味小吃更是数不胜数。
在九仙剧院，大家可以在电影前后，顺路逛逛街，游游夜市，钱袋不紧时，还可以品尝一下货架上各种琳琅满目的风味小吃。九仙剧院与大马路之间，是一个大广场，一到夏天傍晚，就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摊点摆得满满当当，成为一处异常活跃和红火的露天市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因是一个季节性、临时性的市场，没有摊位费，所以东西都卖得非常便宜，非常吸引同学们的眼球。附近几所学校的学生，谁都愿来此凑份热闹，买个笔筒、手电筒、字画，以及特价书刊等物美价廉的小东西。
我酷爱读书，是那个年代俯拾皆是的文学爱好者中的一员。外出时，别的摊子基本上不怎么光顾，就爱逛个书摊，身上极有限的余钱十之八九都花在了买书上，《四大名著》、《史记》、《唐诗》、《宋词》、《元曲》、《围城》、《简爱》、《巴黎圣母院》等经典书籍，都买全了。不论是闲来无事，还是雅兴突发，常常借助一本书、一支笔、一个笔记本，足不出户就将思想放飞了出去，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驰骋在半天。
每当打开一本自己所爱不释手的好书时，思想立时就被那些如甘露、清泉和阳光的优美文字所震撼。在这样的感觉中，整个人就会身心俱悦，乐在其中。与书中那些尘封已久但却依然鲜活生动的人物伴游、对话，在白纸黑字组成的奇妙世界中游走漫步，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觉得生活有趣了许多，充实了许多。连头顶的天、脚下的地都会豁然开阔起来。在这个时候，什么作业啊，功课啊，统统可以置之不理，统统可以抛到九宵云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