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寒夜赴京
时隔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幕，那是阳历二月中下旬的一个日子……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寂静的书房里，女儿用迎春花一般的小口，将一段明丽清新的诗句化作一缕浩荡暖人、无处不在的春风，遍洒在屋子的角角落落。瞧！那声情并茂的专注劲儿！连稚嫩的小脸，都划作了一朵鲜艳夺目的梅花，闪着光华，绽着希望，散着醉人的芳香。但——但室外的景致却惨淡极了！惨淡极了！
“非典”过后的这一年，春的步履来得格外迟缓，似被严冬拽着了腿脚一般，而冬的余威却如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不时生出一些令人心悸的事端来。这天下午这家伙又发作了！且不是单枪匹马来，居然手挥一根长鞭，驱着一队汹蛮不堪的牛群，从天而降。其所到之处，狂风呼啸，乌云乱飞，昏阳斜照，尘沙弥漫。街巷上，成排的树木，精致的发型被卷得七零八落，魁伟的身姿被击得东倒西歪。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倚窗而立，无奈自语。望着孜孜不倦敲击着门窗的黄沙，听着吱吱不绝轰响于耳边的风鸣，残存于心头的那点激动也随之越来越淡，而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与空虚却愈积愈浓。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子，将无奈的目光再次移向客厅。空荡荡的客厅，妻痴痴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把一条洁白的围巾摸来抚去。我知道，我所做出的此生最艰难的抉择已进入倒计时。书房里，女儿的童声依然脆声回荡，少年不识愁滋味。
其实，这些天来，随着入学日子的临近，我已没有初被JM大学录取那阵子兴奋了，心头总觉得被一个无形的东西重压着。昨天下午，当把此行最后几件衣物压入行囊时，竟忽然有点辛酸起来。我不禁自问，真的要走吗？长期以来，苦苦追求的事业与前途真值得为之抛家舍业、远走他乡吗？而这样的选择真能让我如愿以偿吗？
几天来，妻一天比一天伤感，叹气、发呆、失神整天伴随着她。我不明白，一贯口口声声支持我的她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却成了这个样子。对此，我口上虽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却多少有些反感，我猜不透她的心思，是抱怨我的无情，还是后悔对我选择这条路的支持？望着她忧伤的目光、茫然的举动，我甚至都有点恼怒了。
没想到，到了即将成行的最后关头，自己居然也不由得惆怅起来，而窗外那惨淡冷漠的斜阳、料峭哀鸣的寒风，则愈加使我心绪不宁。回到客厅，我轻轻地靠在沙发上，深情地凝望着妻子，望着这位与我相濡以沫、风雨相伴数十载的女人。妻默默地垂着头，一双温柔轻巧的手正飞针走线，将一沓沓学费缝入我即将穿走的衬衣里，边缝边不时说上一两句话，嘱咐我等会儿换上，不要忘在家里。妻缝得很细心，很专心，针针线线都一丝不苟，与母亲当年送我离家求学时的情形别无两样。
此情此景，使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使我顷刻之间顿然明白了她近来的心境，理解了这个深爱我的女人的全部感受。最近，我一直搜寻着把家里的力气活全部做尽，因为这一走，家里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活儿都将压在她单薄的肩上。一周前，出去买回好多油米面之类的东西，足够妻和女儿吃上半年，今天上午又买回好多蔬菜，足够她和女儿用上好多天。这样做，为的是尽可能多地减轻她提着东西上下楼梯的负担。上午出去购物时，我不仅买了肉，还照她的吩咐，特意买回一瓶红葡萄酒。妻说要包包饺子，喝点饯行酒，一家人好好吃顿暂别前的团圆饭。
晚六时，我炒好了菜，妻的饺子也已煮好，女儿帮忙取来三个大酒杯，斟满了鲜红鲜红的葡萄酒。一家三口团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望着红红的酒杯，女儿忽然说：“爸！妈！我想起一首古诗，给你们背背。”妻高兴地说：“好啊，快背。”女儿站起来，稚嫩的声音再次撒满了屋子：“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女儿童音刚落，妻就泪光盈盈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背这诗？不好！不好！”
女儿有点委曲，眼睛矇眬地瞅瞅妈妈，又望望我，一副求助的样子。我赶紧将她搂在怀里，在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微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爸爸喜欢你背诗，爱背什么就背什么。”女儿立即快乐地说：“爸！祝你学有所成，你不在的时候，我帮妈妈做家务。”女儿刚过十岁，已渐渐懂事了，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在学校是老师的骄傲，在家里是我和妻的掌上明珠。妻端起酒杯，说：“为了我们这个家的长远幸福和更好发展，都干杯吧！”几声轻轻的碰杯声响过后，三人都一饮而尽。
八点钟，我提起行包，准备出发。妻走上前来，替我围好围巾，并说要送我下楼。我不答应，因为她得照看可爱的女儿，但女儿却说：“爸爸，我长大了，敢一个人在家。”我更加高兴于女儿的懂事，便欣然同意，然后与妻各提着两个包，一前一后下了楼。肃穆深沉的夜色中，肆虐了整整一天的狂风已收敛了许多，但仍硬硬的，如冰如铁，让人噤若寒蝉，好在我的颈上多了一条毛茸茸的围巾，寒风便灌不进向来惧寒的肚里。在寂寥的路灯下，两人默默地穿过几排楼宇，就来到了小区门口。
马路边，恰好有辆出租车侯在那里。我迈步上前，打了声招呼后，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妻赶忙把手里的包递给我，边递边嘱咐说：“好好照顾自己，一到学校，就给家里打电话。”我点头道：“好的，好的，你也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再见！”妻刚替我合上车门，车就启动了，很快就如离弦之箭，射入夜幕。我忍不住转过身子，恋恋不舍地回头一望。车窗外，伫立在路灯下的妻，正不停地向我挥手，长长的秀发在夜风中飘飘荡荡。我更加感动，赶忙摇下玻璃，伸出手，向着她使劲挥了起来，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八点四十分，列车载着我，载着我求学的几丝喜悦和别家的无限惆怅缓缓启动，向着远离故乡的方向风掣而去。手机轻轻一响，小小的寸屏便现出一条短信：夜间天冷，注意着凉。是妻发来的，没错！她的关怀总是无处不在，无微不至，多少年来，始终如此。这个善良贤惠的女人啊！
这聊聊数语的短信好似一方轻盈的小舟，托着我这颗飘忽不定的心，越过如水的静夜，再次靠向妻那温馨的港湾，使我对历经十年的婚姻生活产生了新的回味与缅怀。那些风雨中起落的日子，那些被酸甜苦辣浸过的岁月，一下子全部清晰地再现出来。
妻初嫁我家，居于乡下，跟我父母住在一起，我却只身在外，远在百里之外的雁门市，上着一个不咸不淡、勉强可以糊口的班。平时，夫妻之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全靠一根长长的电话线寄托着彼此的牵挂与思念，直到周末，才能短暂一聚。每天，妻骑自行车行走三十余里，住返于家和单位之间，辛苦劳累自不必说。在夏秋时节，还勉以对付，但一到冬春两季，可就遭了大罪。每逢此时，肆虐在黄土高原上的西北风连同其裹挟着的黄沙常会遮天蔽日、狂飞乱舞。这异常恶劣的天气让妻寸步难行，但她从不退却，更不叫苦叫累，骑不走时就推着，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乡间的土路崎岖难行，费劲不说，而那无处不飞的尘土，也屡使她如花的容貌、崭新的婚装因之失色。妻虽惋惜，却从不抱怨。在朝去暮归的奔波中，妻天天都与往返于县城与单位间的班车相遇，同事们见她如此辛苦，无不为之叹息，为之感动。许多人非常不解，曾不止一次地问：凭你的容貌，凭你的性格，凭你的工作，完全可以在县城找一个理想的丈夫，为什么偏要嫁给一个贫穷的农家子弟？且还要忍受两地分居的煎熬，经受如此辛劳的折磨，你到底图他什么呀？妻从不解释，从不争辩，总是一笑置之。这种在别人眼里不堪忍受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五年，妻无怨无悔。
女儿降生的前一天，妻仍挺着肚子，艰难地骑行在泥泞的土路上，去十几里外的单位上班。那时那刻，她全然不知腹中的胎儿已濒临降生，更不明白她的非常举动会有多么危险，而远在异地工作的我亦对此浑然不知，不知道自己深爱的女人与千期万盼的孩子皆命悬一线。那天傍晚下班后，妻再也回不了家了，独自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肚疼了整整一夜。临室的女孩儿见此情景，都担心地劝她，快给丈夫打电话，找个车，回家去吧，但妻坚决不答应。她不想让我耽误工作，更不愿使我担心。漫漫长夜中，妻痛苦地咬着牙，忍着裂心裂肺般的疼痛，在心里一次次地呼唤着黎明的快点到来，好回去分娩。唉，为给这个穷家省钱，她连医院都没考虑去，连命都不顾了！那段时间，当地气候异常，雨水奇多，连阴带雨了足有八九天，还不见晴，但就在女儿降生的当天下午，连绵的秋雨突然嘎然而止，久违的蓝天与红日再度重现。我想，一定是妻痛苦的呼喊，唤醒了行云播雨之后昏睡已久的上天，才使得这场让人间越来越不堪忍受的雨水得已中止。女儿出生二十分钟后，我回到了妻身边，但这并非接到了她的通知，而是无意之中赶回来的。看着历经生死大劫之后几近虚脱的妻子，望着出生后酣睡在炕上的小女儿，我的良心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再也无法自拨。唉，我是多么的不称职啊！我心疼地拉着妻的手，使劲地握着，妻苍白、美丽而虚汗渐落的脸瞬间就升起了幸福的红晕。
妻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女人，无论对自己的长辈，还是对我的父母。人们常说婆媳关系最难处，但妻与我母亲共同生活了五年，却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妻身为儿媳，却时时处处以一个女儿的角色行事。我父母的生日她总是牢记在心，每逢二老寿辰，她总要在下班途中买回肉、菜、酒，为他们庆贺。妻出身农家，但自幼疼爱她的长辈几乎从未让她下过地，干过农活，但自嫁到我家，每逢春秋两忙，在我请假回村帮忙时，她总是与同事调班，主动随我奔走于田间地头，这让最初不认识她的村民们误认为是我的妹妹。妻的表现，让村里的婆婆们对我母亲羡慕不已，妻也因此赢得了乡亲们有口皆碑的评价，成为全村人公认的好媳妇，成了年轻媳妇们学习的好榜样。
妻的宽容令我佩服。本来，再好的夫妻也有脸红的时候，恰如锅与勺子放在一起，难免会有磕磕碰碰。但我天生是个小心眼，偏偏不能正视这个问题，对夫妻间偶发的一点矛盾，一连几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在她面前，既不言又不语，还不时横眉冷对，而一向小鸟依人的妻则像一个大姐姐，总是面带微笑，想方设法、不厌其烦逗我跟她和好。每当把我逗乐时，就拉着我的手，紧握几下，边握边说“和好了，和好了”。于是，一切又风平浪静，彼此关系再次和好如初，但夫妻感情却比以往更加深厚。我折服于妻的宽容，也羞愧于自己的小肚鸡肠。这样的情形有过几次后，我发现自己居然也很宽容，能主动与她和解了。妻这种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我不断克服性格上的弱点，一天天地走向了成熟。
对我的工作，妻总是百般支持，极力相助。初上班时，我在一家企业工作。企业效益一般，经费紧缺，书报订的极少，还很难落到我手。此种窘境，对我这个酷爱学习、喜欢读书看报的书呆子来说，该是一件多么无奈和尴尬的事情啊。而妻效益极好的单位，则书报又多又全。为满足我的需要，她经常一沓一沓地给我找来，让我看，让我读。在别人眼里，这似乎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忙，但对我而言，却是一个雪中送炭、如虎添翼的巨大帮助。正是那些在别人眼里用处不大、几近费物一般的过期书报，却极大地开阔了我的视眼，增长了我的见识，丰富了我的思想，并最终成就了我的大事，使我在身处艰难的时刻把握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实现了新的发展和跨越……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事业上的每一份收获与成功，不论是大是小，都无不凝结着妻的无私付出。
我是一个性情急躁且极易意气用事的人，而妻则正好相反，她永远都是一个性情沉稳、遇事理智的人，这使得彼此在性格上有了许多互补之处。有时候，因某种原因，在外面跟人发生矛盾的我，回到家里仍不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扬言要出去再决高下，而妻则总是千方百计、不厌其烦地安慰我，劝我不要冲动，不要小题大作，干出傻事，要三思而后行，否则就会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奇怪的是，妻三言五语的善言相劝瞬间就能彻底浇灭我心中的冲天大火，将我近乎出手的干戈化为玉帛，使我由盛怒转为平静，我惊叹于妻和声细语的“灭火”术，也感激于她灵丹妙药般的及时规劝。也正是她一次次以柔克刚、绵如春雨的逆耳忠言，才使我多年来从未与人发生大的冲突。俗语说：“妻贤夫平安”，此言真是不虚。
妻的爱心与耐心更是无与伦比，在女儿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女儿五岁之前，与妻一起住在农村，我回家次数少，照看的次数自然更少，这使得妻肩头的担子更重了。这样，她只好成年累月地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忙得不可开交，忙得心烦意乱，但即便如此，却从来没有对女儿发过火，更没有打过。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小孩子不懂事，哭闹起来不合时宜，让人又烦又火，让人忍不住骂几句，甚至打几下，但无论女儿怎样闹，妻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颗宽容平静的心，倾注着一位母亲所特有的爱心和耐心。正是从她身上，我看到了女性的不易，看到了母性的伟大，理解了父母把我养大成人是多么的艰难，这无疑更增加了我对妻子的爱和对双方父母的孝心。
我村之北二里，有一个车站，小得不能再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站，却一度成为我人生旅途中多次停靠的驿站，成为我最具期待、最觉温馨的港湾。跑家的那五年里，每逢周五下午，我就准时乘车回家，与妻团聚。每次，当列车还未进站时，我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座位，来到车厢门口，趴在玻璃窗上，从飞速掠过的景物中，寻找那个熟悉而渴望见到的身影。而妻那熟悉而令人心暖的身影每次都会准时地印入我的眼帘，让我欣喜，让我激动。除产假期间，妻周周都来接我，无论刮风，无论下雨，无论春夏，无论秋冬。一见我走下列车，她马上就会迈着轻快的步子迎上来，脸上绽着微笑，溢着喜悦，眼神里凝聚着一个温良贤惠之妻对丈夫的渴望与关爱。在水泥地砖铺就的灰色站台上，妻温静的面孔、温和的微笑、文气的眼镜、红彤彤的风雨衣，以及玫瑰色的山地自行车，成为光华四射的色彩源，为土里土气的小站披上了一层最艳丽、最耀眼的色彩，也成为我心目中最美的一道风景线。与妻并肩行走在站台之上，每次都能招来路人羡慕的目光，每次都令我自豪不已。
入学一周前的一个中午，我参加了一次好友组织的聚餐，心里有事、本不能多饮的我，由于实在架不住弟兄们三番五次的盛劝，于是便在觥筹交错中，喝得酩酊大醉，如泥如水。酒后，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一头栽在床上，就再也动弹不得。接下来便是剧烈的酒精反应，头疼头晕，天旋地转，心慌心跳，之后是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呕吐。妻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边责怪我不该意气用事，一边为我找药解酒，折腾了整整半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夜里，我情况更糟，几乎吐干了胃里的所有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却仍难受得直想吐。我预感，生命已到尽头，将要与上帝握手了。那一刻，我也真想一死了之，以结束这比死还难受百倍的痛苦。妻泪流满面，心急如焚地扶起我说：“赶快去找大夫吧！”就这样，妻把沉睡的女儿锁在家里，扶着我，沐着漆黑的夜色离开了家。在一家诊所前，妻连哭带喊，敲了大半天门，才好不容易见着了满脸不悦的大夫。诊所里，我蜷缩在吊瓶下，艰难地微睁着双眼，望着守在床边默默淌泪的妻，歉意与悔意瞬间便化作无声的泪水，在脸上横流直淌。我是多么的不自重啊，既酿就了自己的痛苦，又增添了妻的担心。
……
十多年来，妻的爱如缕缕春风，似绵绵细雨，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完善着我。十多年来，岁月的烟云逐渐遮盖了妻如花的容貌，但却将她善良而纯洁的心灵打磨得更加璀璨，我为拥有一个美丽、贤惠、优秀的女人而无限自豪！
今夜无眠。这一夜，就这么在往事的追忆中度过去了，虽拥有一席难得的卧铺。直至窗外的夜色悄然褪去，晨曦中的京城以其阅尽沧桑的古风古貌与海纳百川的宽阔胸怀展现在眼前，我才从时光隧道的神游中返了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