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八年,秋尽冬来。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较之往年着实是缓了些日子,好在随着年关将近,鹅毛般的大雪终于洋洋洒洒的飘落在了天下黄土之上,为这一年一度的佳节增添了几分象征。
十二年前,李东庭举兵百万六出阳关,四年灭八方诸侯,六十岁据中原建秦越王朝,洛阳为都,号平远。
京都洛阳往西八百里便是王朝二十三州府之一的肃州管辖之地。
肃州因地处王朝西北大地,州土广袤,便有大大小小的县镇百余个,但即便如此,州府内户数凑了再凑,也还是差了几百户到四万,因此刺史跪接圣旨的时候只是得了个正四品的中州刺史,与正三品的上州刺史擦肩而过。
开源县有村庄几十个,千多户人家,是肃州境内最大的县府。县府下置十个王朝官员等级最下层的流放九等的亭长,每位亭长管辖着百十户人家,大都不过是处理些进不得县衙大堂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下了官道,便进入了开源县东阳村境内。自村口而至村西尽头,只有唯一的一条乡道,而村中盘桓着些许泥泞不堪的小道,蜿蜒难行。
村西头,立着一座村中最为气派却也最破旧的宅子。红砖白墙,花草环绕。大堂之顶共九九八十一块悬瓦,两头是鹤鸣苍穹之象,左右携着一分为二的六间偏房,足显府中的人丁兴旺。宅子入口,是两扇水曲柳而做的红漆大门,或许年久失修,脱落的斑点红漆,透出里面的真材实料。大门上顶悬着一块匾额,上书“秦府”二字,入木三分,想必是出自某位大家之手。匾额之字虽不曾似官富之家那般鎏金嵌宝,却也不失气派。
秦家宅子前,有一株百岁之余的老槐树,此时大雪刚停,树叶落尽略显老态的枝干上附着着道道晶莹。
天色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的屋顶开始窜出屡屡炊烟,秦府的大门似是老迈的喘息,随便一声吱呀便从里面缓缓打开。
蓬松黏糊的头发,灰色古朴满布补丁的棉袄,脚下一双似是要露出脚趾的棉靴。
秦思省,二十出头的男人,身为秦家老宅的主人,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能与秦家老宅相匹配的存在,唯一能够说得过去的便是那张脸,还算是不难看。
对着双手吹出口热气,秦思省急忙将手撑到了对面的衣袖里,佝偻着腰轻轻的倚靠在了门框上,眯着眼,咧着嘴,看了看村头,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一马平川一般,除了三三两两鸡鸭猪狗的脚印,寻摸不着一丁点人的痕迹。
转过头看了眼院子中央的那张还是老爹留下来的八仙桌,碗筷俱全,桌边一个暖炉,小火温着老黄酒,秦思省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一阵嘀咕,时不时的抬起头瞧着村头。
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秦家老宅内,秦思省每年都会温上一壶酒。
一来一去,已有八年有余,这一年,自然也是不例外。
就这么佝偻着,也就这么靠在门上,不知不觉,天空又开始星星点点的飘落下雪花。不远处突然传来的一声狗叫,秦思省猛然抬起头,渐渐的嘴角笑了起来。
雪地里,萧浅迎着风雪的身影不紧不慢,身后一长串脚印,绵延却孤独。
“怎么现在才到?”
秦思省看着眼前十余日不见却已显消瘦的萧浅,轻轻的笑了笑,伸手接下萧浅背上的包袱,一边转身向院内走去,嘴里一边淡淡的问道:“县老爷没给车马费?”
萧浅看了眼秦思省,顿了顿,一边笑着一边自顾的拂去身上的落雪说道:“给了。”
“那又是这么走着回来的?”
萧浅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秦思省没好气的瞪了眼萧浅,转身走进里屋,片刻手里端着一个木盆走了出来,盆盖的四周弥漫着屡屡热气。
一屁股坐到桌边,秦思省缓缓揭开盆盖,随着一股热气的腾空,顿时一阵香气散开。
“你要是再不回来,估计这狗肉就得炖老生了。”
萧浅斜眼看了看秦思省,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捻起一块狗肉丢进嘴里,一番咀嚼,眉开眼笑,“回来的正是时候!”
秦思省挪了挪身子,自顾自的拿过身边火炉上的酒壶,给萧浅和自己面前的碗中都倒上,凑着鼻子闻了闻,很是陶醉的说道:“这壶酒,整整过了三遍水。”
“那一定很香!”
说着,萧浅端起碗冲着秦思省一番示意,两只碗轻轻的碰到一起,发出沉闷的交集,两人扬起头将碗中的老黄酒一饮而尽。
秦思省肆意的抬起衣袖擦去嘴角的酒渍,伸手拿过一块骨头,一边撕咬一边说道:“今年,县老爷发了多少赏钱?”
萧浅头也没抬的答道:“老样子,五两辛苦钱,二两车马费。”
“看来这县老爷还是没有改掉他那一贯的吝啬。”
萧浅抬起头看了眼满脸讥笑的秦思省,浅浅一笑,说道:“不比往年少就是万幸了。”
“这也就是你,换做我,我肯定不会这么想。”秦思省喝了口酒撇了撇嘴说道:“县衙每年敛了那么些的民脂民膏,难道都落到老太爷一人的腰包里?不说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地方亭长,就说那些衙役,哪个不是每天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就好比咱村里那些个租佃户,不给牛吃饱了,它能老实的替你耕地?”
萧浅听了秦思省的话笑着摇了摇头,所谓战场无情官场无心,作为秦思省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萧浅一直不愿意说那些官场里头的事,无趣倒是不打紧,只是有些阴暗。
“有些事,说不明白。”
“也是。”秦思省看着萧浅淡淡的说道:“官场里头那些事,谁说的明白,谁又看的明白?”
看着有些自嘲意味的秦思省,萧浅默默的喝了口酒,似是历经一番内心的酝酿,道:“三儿,其实做个平头百姓挺好。”
秦思省抬眼看着萧浅,嘴角轻轻的笑了笑,道:“所谓的处江湖之远?”
萧浅听了秦思省的话没有言语,算是了默认。
“当年我爹撒手人寰,留下这偌大的老宅子,人人羡慕!”秦思省看着渐渐冷去的狗肉,蜷缩着身子,使劲的将双手往袖子里撑了撑,道:“老头一辈子终了也只是个秀才,他一直想着能够为朝廷出力,可是能耐不够。打小就逼着我读书写字,但那时候我不明白老头心思,样样都有涉猎,却样样都不精通。如今我一个屠狗之辈,那些年读的书识的字全当是进了狗肚子了。”
多年来,对于秦思省的历经,萧浅一直看在眼里,从村民眼中的书香门第之子沦落为屠狗卖肉之辈,秦思省没有太多的选择。当年,老娘背着萧浅将攒了多年的银子塞到县老爷手里,县老爷在那衙役簿上勾了一笔,发了把官刀,自此,萧浅便成了朝廷命官,朝廷官衔最低,九品之外的亭长。
萧浅一直在埋怨着老娘的良苦用心,悬着佩刀走马上任的前一晚,油灯下老娘眯着昏花老眼说了那么一句,让萧浅有些情难自禁。
老娘说着,处世之道,为人君子是为小聪明,不安天命是为大智慧。秦秀才给了秦思省安身立命的资本,却也让他孤苦无依。村中人人背地里都跳脚骂娘的秦幺狗,注定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日后不过是成败生死一步。而萧浅为人忠厚,博个营生,不论富贵与否,悬了那把刀,便是朝廷之人,有个靠山。
那晚之后,不可置否,萧浅便觉得秦思省是个终要走出村子的人,但是他不知道,秦思省的结局究竟是成还是败,也不知道,是生还是死。
“这次,县太爷要给我升官。”
秦思省看着萧浅,意外的笑着说道:“好事啊!你这么一个国之栋梁,可算是县太爷那老头儿没有瞎了眼。”
“被我拒绝了。”
秦思省听了萧浅的话只是抬眼望着,没有太大的意外。
“为什么?”
“正如我娘所说,我不是个成大事之人,而我自身,也本没有飞黄腾达之心。做个小小的亭长挺好,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生死无常。每天帮乡亲们处理些小事,还能早晚侍奉老娘,总好过进了县衙,整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这样,”秦思省翻眼看了看萧浅,“确实挺好。”
萧浅静静的点了点头,将碗里的酒喝完,看着秦思省说道:“我先回去了,估计老娘早就做好了饭菜等我呢。”
秦思省没有应声,佝偻的坐在雪地上,翻眼看了看萧浅,慢慢起身遥遥指了指身后的内屋,道:“我去给你拿包袱。”
萧浅摇了摇头,道:“那就是给你的。”
“给我?”秦思省皱了皱眉头,“什么东西。”
“棉袄。”
秦思省猛然盯着萧浅,眼神晃了晃,嘴角微微抽搐,临了终究还是咧嘴一笑。
“这就是你走着回来的原因?”
“年关将近,置办点新东西,博个喜庆。”
秦思省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出门远去的萧浅,心中隐隐有些紧绷。
一辈子只收过两件礼物,一件是如今正穿在身上的棉袄,虽然补丁遍布,但是秦思省却舍不得丢,因为那是五年前萧浅初为亭长,用县衙发的补贴给自己买的。第二件还是棉袄,是萧浅用县衙发的车马费,一路风雪背回来的。
酒酣之后,秦思省的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看着桌上已然冰冷凝固的狗肉没有理会,抬起头眯眼瞧着天空,有些朦胧,雪花落入眼眶,瞬间的冰凉便幻化成水。
屋中极其简陋,没有宴客的茶几客座,没有装饰的字画古董,只有一方长桌,供着三个牌位,瓜果供奉,香火永续。
秦思省佝偻着腰,不紧不慢的点燃香烛,对着牌位一做三拜,插入香炉,后退几步,身体颓然的跪在了蒲团上。缓缓的呼出口热气,抬头看了看家徒四壁,嘴角惨然一笑。
低着头,眼微醺,似醒非醒之际,口中一阵自语。
“爹,又是一年!您不厚道,一人儿寂寞,把老大老二都招呼去了,可我一人,如何守得住这偌大的秦家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