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途为儿子小京叙摆满月酒这天,知满睡过了头。到达张家的时候,连午饭都赶不上。
她心里暗叫不好,张途最见不得她吊儿郎当的模样,待会进去指不定又得挨他一顿训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虚起来,随手按了按门铃,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了错再说。
门开了。
她没敢直视他,二话不说的就低下头作忏悔状:“老张我错了!这次纯属意外,我保证,下不为例!”
四周是一阵吓人的静默。
她半闭着的双眼悄悄睁开,企图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捕捉到些许有用的信息,却在睁开眼的瞬间出乎意料地看见一双干净的白球鞋,往上是烟灰色的休闲牛仔裤。
接着,她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笑,低沉而熟悉:“你认错人了。”
她知道自己表错了情,倏地抬起头来,一瞧,登时傻了眼。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晚脑袋被她扔了纸巾的男人。
“满儿,傻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张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知满来不及细究这年轻男人为何会出现在张途的家里,撇下他,风风火火地进门去。肖莹和小京叙大概已在楼上午睡,亲戚们吃完饭也都散席离去,客厅里只剩下张途和一位长相严肃的中年男人在沙发上坐着。
“这是你傅伯伯。”张途朝她使眼色,暗示她必须拿出一百分的礼貌来待客。
她心领神会,十分得体地打了招呼。
接着张途又指了指她身后的人说:“小志今天第一次来咱家,你带他四处参观参观吧。”
“哦。”她回头对他挤出一丝还算友善的笑容,右手朝楼梯的方向摆了摆,“小志,这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知满直接领他到二楼的客厅里,请他随便坐。自己直奔厨房,在冰箱里搜罗吃的,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盒水果沙拉。
她失望地拿着这少得可怜的食物回到客厅,出于礼貌还得佯装问他:“小志,你要不要吃水果沙拉?”
这位叫作“小志”的男人十分冷淡地摇摇头,并不出声。
她于是想起他们那晚的不愉快,或许他还记着仇吧。她当时是觉得挺解恨的,但事后又担心他会在方讯面前嚼舌根,砸她饭碗。没想到事后看方讯对此事却是一无所知的样子,深感庆幸的同时,也不由得对这位大度的小志先生心生几分好感。
现在,她主动向他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太冲动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
由于肚子实在太饿,她没怎么在意他那依然冷淡的语气,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很快消灭完一盒水果沙拉,她抬手抹了抹嘴角,转头见他正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看,这才觉得不好意思,主动对他说:“这屋里面都差不多,不如我带你去后院瞧瞧吧。”
小志先生终于收起扑克脸,答应了她的提议。
张家后院的布局是典型的中国风,古朴、清幽而又充满浓浓的人情味。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映入眼帘的是两棵高大的左右对称的青松,在树的四周,还有大片绿油油的小草和几种颜色不一的花儿。
“水仙……”走在知满身旁的小志轻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尚未到水仙花盛开的季节,三三两两的枝叶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没有鲜艳色彩的点缀,终归不起眼。
知满惊讶于他的观察力,拍拍他的肩膀,“嘿,你眼力不错呀!”
“我自己也种水仙。”他下意识地躲了躲,嘴角微微上扬,这笑容与那晚的轻佻意味全然不沾边儿,不过这明亮的笑容分明是给那还未开放的水仙花的。他说:“只不过,总种得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叶子疯长,但不开花。”
“那十有八九是你没控制好温度和光照吧。”知满在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来,得意地摆出一副内行人的腔调:“种水仙可是有不少讲究的。”
“你懂这个?”
“当然,我自己家里也种,而且不比老张这里的少呢……不过我自己其实也不算有多喜欢水仙花,可能是习惯所致吧。”知满说完又颇感兴趣地问:“你呢,为什么种水仙?”
“因为穆罕默德说过:‘假使你有两块面包,你得用一块去换一朵水仙花。’……我向来迷信名人名言。”
显然,他不想如实回答她提出的问题,无论这个理由是否存在。
知满当玩笑话听了,还一本正经地接过他的话说下去:“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人不单拥有物质就足够,还追求精神上的满足。”
“也有人说:前提是你要有面包。”
她对这种观点不置可否,因而随口胡扯道:“所以,你我都是有面包之人。”
“要下雨了,你们俩快进来吧。”张途的催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两人一笑置之,就此结束了与水仙花有关的闲聊。
客厅里,张途转头和那位傅伯伯又继续聊他们的,两个生意人坐到一起,自然三句不离本行。知满刚进屋便听到他们说,要合资做洋酒批发。
知满不禁多望了那位不苟言笑的傅伯伯一眼,心里明白他与张途交情不浅。
张途的谨小慎微在业内是出了名的,如若没有百分百的信任,他不可能爽快答应合作。
知满搬来两把矮凳子,对小志说:“我们去过道坐,省得听他们谈生意经。”
这时,窗外骤降急雨,豆粒大的雨点如微型的炮弹猛烈地扫射进来。
知满急忙跳起来,踮起脚尖要去关窗,“喂,你往后点。”
顷刻之间,雨溅湿了她的刘海和睫毛,一股清爽的凉意在额头上漫开来。
“让我来。”他挡在她身前,因为个子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轻而易举地就把窗户关紧了。
知满重新坐回矮凳上,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问:“小志,你有多少女朋友?”
见他神情怪异,又笑着解释:“你别误会,我意思是说,像你这样风度翩翩的男人,肯定很受欢迎吧。”
他漫不经心地说:“一般吧,我有时也靠相亲找对象。”
“我也是,前不久刚去见过一个男人,吃完一顿饭,就没有了下文。”她也坦诚相告。
“那人很差劲?”
“没有,我觉得他挺不错。主要是他看不上我。”
他的面容依然很平静,只是眼底有些微的惊讶一闪而过。
“对了,我听说方讯前阵子在帮他一个朋友介绍对象,你也可以让他帮你留意留意啊。”
“那个托他帮忙的朋友就是我。”他在她面前,简直是坦诚得惊人。
知满心里觉得好笑,那个只看身材和外貌的肤浅男,居然就是他!亏她刚才还夸他什么风度翩翩。
雨停,那位傅伯伯和小志方才一同告辞离去。
知满关上门,走到张途跟前问:“老张,刚才那位小志是什么人?”
张途像听到一个笑话,眉毛傲慢地上扬着,并不打算理会她的问话。
“喂老张,问你话呢,他到底是谁?”
“谁?除了傅北彦,还能是谁。”他将手里的杂志往茶几上顺手一丢,正色道:“就你这记性,还敢糊弄我!”
知满瞪大双眼,只觉眼前一黑,怪自己太自作聪明。
不过,要她记住两个多月前只见过一次面的陌生男人的面貌,简直比登天还难。天知道,她一天要见多少张陌生面孔。况且,他以前留的是盖锅头,现在又剪得这样短,她能认出来才怪。
“老张……”
“甭解释,你好好跟北彦相处,早日给我找个准女婿回来,比什么都强。”他又开始了慈父叨叨模式,“我也不逼你一定跟他结婚生子,但最起码跟人家相处一段时间,大家互相了解一下,交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嘛。”
知满佯装耳背,不搭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看小京叙。
果不其然,她们母子俩都已熟睡,小家伙额头饱满圆润,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握住她妈妈的大拇指,那满足的表情,好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卧室里的窗帘半敞开着,薄薄的光斜斜地打在浅咖啡色的床单上,在这一大一小的两个梦中人身上晕开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知满静静地立在门边,望着此情此景,心里只觉得暖洋洋的。
她想,小的时候,她是否也如此幸运,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安心地活在有父母庇护的小小世界里?
答案是肯定的。
她清楚地记得,七岁以前,她的父母都还没被一场突然来袭的洪水猛兽带走,他们都还很年轻,还未曾想过死亡的感觉。洪水到来之前,他们还在热切地讨论着要如何庆祝知满即将到来的生日。
那是她曾经还不懂其珍贵,如今却眷恋难忘的永远的家,那里,有她至今仍然渴望着的平凡、安乐与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