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由于经济繁荣,国力强盛,诗歌发展至顶峰时期。在大唐,文人名士、权贵皇族对诗歌的热爱业已成为一种风尚,公侯勋卫、达官贵人间彼此诗词相和往来,引为风雅之事。
此时广平王李俶亲自出题,场内无论身着华丽的王公显贵,还是年轻的士子仕女,都将目光投向了曲江附近的美景,眉头紧锁沉思着。
谢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对面一位身穿绿色袍衫的年轻男子,仔细打量后,却发现对方便是杨慎矜的外甥辛景凑。此时他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拿着一只笔,在桌子上缓缓的敲动,显然也是在苦思冥想。
谢云不由一阵好笑。这种皇室贵族云集的场合,任谁都想趁机表现一二,好藉此显姓扬名。只是据谢云的了解,这位辛景凑似乎只会声色犬马,根本无一丝才情。像这等草包竟也妄图驰声走誉,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谢云略微瞥了他一眼,旋即把目光放在他的身前身后。只是逡巡许久也无看到杨怜儿的身影,不由有些失望。
辛景凑本在苦思昗想,不经意间抬起头却看到谢云脸上的嗤笑。他先是一怔,随即恼羞变怒。
这可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辛景凑虽不清楚谢云是如何混入这种场合,但一想到这小贼三番两次对他冷嘲热讽,一股心火便是遏制不住。
在他眼里,谢云不过是一个被自己表妹退婚的废物,可是对方竟敢不壹而三地羞辱自己,这让心高气傲的辛景凑嫉恨不已。
辛景凑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怒视着谢云。
谢云微微愕然,旋即撇嘴一笑,将头扭了过去。
辛景凑更是气急败坏,立即凑过来冲着谢云呵斥道,“谢小贼,你可是在讥笑辛某!”
谢云嘴角一挑,不置可否道,“辛舍人说笑了。谢某一向听闻辛舍人满腹经纶,超群轶类。今日广平王出题求诗,正是辛舍人扬名立万的时候,谢某又怎敢闵笑?”
辛景凑冷笑道:“你刚才脸上尽是不屑之意,难道不是有意在徯落我?”
“辛兄多虑了。”谢云不紧不慢道:“我刚才看到辛兄正在抓头挠腮,想来构思定是渐入佳境。小弟看到辛兄成竹在胸,这才露出羡慕且敬佩的笑容。”
“混蛋……”辛景凑登时面红耳赤。谢云明明在讽刺他才疏学浅、不学无术,可偏这小子伶牙俐齿,骂人不吐骨头,令他无处发作。
“好!好!谢云,咱们走着瞧!”辛景凑切齿拊心的瞪了他一眼,撂下一句狠话后才离开。
望着辛景凑离去的背影,谢云嘴角渗出一丝冷意。不是他尖酸刻薄,实在是杨家舅甥欺人太甚。
与此同时,一位身着绿服的青年长身而起,向广平王李俶躬身一礼,朗声道,“臣韩滉斗胆抛砖引玉。”
李昭道眼睛一亮,捋须朝谢云笑道:“这位是太子通事舍人韩滉,字太冲。他是太子少师韩休的第六子,此人书画双绝,老夫也是爱其才华。”
韩休乃是开元名相之一。此人精通词学,生性耿直,连宋璟都是赞叹不已。后来因与中书令萧嵩互相争执而被李隆基免职。
谢云听到“韩滉”这两个字后,心中顿时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浪。韩休固然一时名相,而韩滉却是青出于蓝。
韩滉的成就不在于他是唐德宗的宰相,而在于书法丹青上的高深造诣。他工书法,草书得张旭笔法,且擅绘人物及农村风俗景物,开创了田园风俗绘画的先声,所作的《五牛图》,更被赵孟頫赞为“神气磊落,希世名笔”。
盛唐画圣中,鞍马以韩干为首,佛像是吴道子称霸,山水以李思训第一,人物画则首推韩滉。唐人把他的画技定在“神品下”的品格。简而言之,他在丹青绘画上的造诣要比眼前的李昭道还高出一筹,直接是跟李思训、阎立本兄弟并驾齐驱了。
李俶面带微笑地望着韩滉,点头道,“太冲既是名宰之后,向来满腹文章。孤与众位就在此洗耳恭听你的佳作。”
韩滉再一施礼,旋大步走向场中的书案上,略一沉吟,挥毫而就。
写完,韩滉大袖一挥,将案上的诗纸递给身旁的青袍宦官,坦笑道:“有劳公公——”
青袍宦官叫程元振,官任从八品内谒者。他小心翼翼捧起那道墨纸,旋即端到广平王李俶眼前。
李俶微微笑道:“念——”
程元振谄媚笑了笑,扯着喉咙嘶声念道:
“晦日新晴春色娇,万家攀折渡长桥。
年年老向江城寺,不觉春风换柳条。”
“好!”全场立时传来一阵喝彩声。
“好个‘年年老向江城寺,不觉春风换柳条’。太冲的才气果然名不虚传。”程元振吟唱完毕,卫尉卿杨锜忍不住拍案叫好。
杨锜是杨贵妃的次堂兄。他去年娶了李隆基与武惠妃的女儿太华公主,官拜卫尉卿,侍御史,也是外戚中最显赫的存在之一。
杨锜既然都开口说好,那么不好也得好。何况这首诗的确哀梨并剪,写得颇有韵味。
场下登时传来一阵掌声,即便是一些老成稳重的名士贵宦,也颇有点头赞许之意。
晦日是古老的汉族传统节日,指夏历每月的最后一天。韩滉此诗赋物入妙,语意温柔。可见盛名之下,确无虚士。就是谢云也不忍不住击节称赏。
韩滉出身高门,更兼才气蕴藉,在长安士林中一向颇有声望。他的诗句就如同在浩渺的湖面泛起一道碧波,的确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
李俶呵呵笑道,“杨寺卿所言极是,太冲此作堪称上乘。”旋即摆摆手道:“来人,把太冲的翰墨摘抄下来,以便我来后拜读。”
韩滉谦然一笑,“诸位贵人过奖,太冲愧不敢当。”
说完却是称心满意地回到席位中。
他性格再稳重内敛,到底是涉世未久的年轻人,年轻人都是希望自己的才华得到别人肯定。
见韩滉大出风头,旁边一位年轻士子也是坐不住了。他走到场内拱手施礼道,“臣萧恒亦有诗一首,望请诸位贵人斧正。”
谢云问道:“眼前又是哪位才子?”
李昭道眉舒目展,笑道:“这位是殿中侍御史萧恒,他的祖父便是太子太师、徐国公萧嵩。他的父亲是工部侍郎萧华,伯父是新昌公主驸马萧衡,此人乃是兰陵萧氏的后起之秀,才华亦不可小觑。”
谢云闻言一笑。兰陵萧氏的名声,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仅在南朝时期,兰陵萧氏一族便出了三十多位宰相,二十一位天子。而整个大唐帝国二百多年里,昭明太子萧统这一派中有八位后嗣相继出任宰相,史称唐朝萧氏为“八叶宰相”。
后世欧阳修、宋祁称赞兰陵萧氏:“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而大文豪苏东坡也赞道“摇毫欲作衣冠表,成事终当继八萧”。
而萧恒的祖父萧嵩曾是开元朝的中书令,此人凡事唯唯喏喏,从无见解,李隆基称他“虚有其表”。只不过他虽无治国之能,却十分会提拔后进。如今大唐第一名将王忠嗣、户部尚书裴宽、剑南节度副使郭虚己,已故左相牛仙客都是出自他的门下,甚至安禄山的义父老上司张守珪也是受过他的大力提拔。
如今萧嵩致仕在家怡养天年,家财富足,子孙显贵。而萧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士人都非常羡慕。
当年的“王谢袁萧”便剩下兰陵萧氏一柱擎天。而相较之下,陈郡谢氏却早已家业凋零。谢云心有感怀,不禁黯然生伤。
李昭道轻咳一声道:“当年侍中裴光庭病逝,萧嵩认为韩休生性柔和,易于控制,因此推荐他拜相。不料韩休主政后,刚直不阿,对萧嵩的意见多有矫正,因此与萧嵩不和。十多年下来。这两家子弟也是互相暗斗明争,彼此面和心不和。”
谢云神色一亮,忍俊不禁道:“我原以为这两位是文人相轻,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深的纠葛。”
谈笑之间,萧恒也已经伏案写就,然后递给了程元振。
长安城内的豪门望室都知道萧、韩两家的陈年恩怨。此时见他们又在暗中敌力角气,都是大感有趣。场下宾客纷纷竖起耳朵,翘首以待萧恒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