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翰林院编修林思宇新置的府邸内院,萧凡坐在书房外的长廊上,靠着柱子,眼睛却盯着正房的门发愣。
薛卯使个眼色,薛申走上前,悄声唤道:“少主。”
萧凡抬眼瞟他一下,收回目光,装作假寐。
薛申却没退开,仍旧小声与他说:“这两个丫鬟生得真是好看,林先生这下红袖添香,再不用看着我们这些粗人头疼。少主,你说以后是不是这内院就凭丫鬟婆子当家,咱们再也来不得了?”
萧凡闭着眼睛,悠悠地问:“又是卯挑唆你来说的?”
薛申“嘿嘿”笑着,也不说话。
“告诉卯,林先生的事,我自有分寸,他谨守自己的本分就好。”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薛申被晾在当地,跟上去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待薛卯走到他面前,便埋怨道:“你也是多事,偏偏要我在少主面前说这些闲话,岂不是离间他与林先生?先生是个好人,又难得投了少主的缘分,好不容易将他性子捂热了些,就算官宦人家规矩大,这里人口简单,也不至于说这些是非。”
薛卯叹口气,摇摇头:“少主的心思,从小就没人能猜透,我不过是想提醒着他,多些谨慎。这番话今日不说,以后就再难开口了,与其让旁人说,不如你来说,他还肯听些。”
此刻内室,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正跪在林思宇面前给她磕头,旁边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伺候着。
林思宇虚虚扶起二人,正色道:“两位妹妹可想好了,这话一旦传出去,你们可就和我一样,一世难再寻良人了!”
左首穿着青锻掐牙背心和月白纱裙的丫鬟应道:“当日我和妹妹卖身葬母,如果不是遇见夫人和小姐,早不知道跌到什么火坑狼窝里,更不用谈什么良人!小姐是世上难寻的奇女子,这一生一世都能伺候您,便是我们天大的福分,再不做它想!”
林思宇眼中有泪光闪过,又看向另一侧:“杏儿,你呢?”
“姐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兹事体大,不能随便让梅儿代你做主!”
杏儿大声道:“这世上的男子,有几个能比的上咱们家小姐!哪怕做您的通房丫鬟,我看比做人家的夫人天天窝在后院吵架斗心眼子强得多!”
林思宇还是有些犹豫:“你现下还小,夫妻之间,不光这些内宅琐事,有些东西,我一世都给不了你们。何况此事要长久地隐瞒下去,恐怕周折不断,到时候你们枉担了名声事小,跟着我担惊受怕,甚至丢了性命,都是有的。”
杏儿素来比姐姐大胆,仗着林思宇平日宠爱,索性赌气道:“小姐莫不是觉得我俩蠢笨,或者姿色不够,叫人笑话了去?”
林思宇被她逗笑:“胡说!”
她假模假式地作个揖:“以后,内宅我就交给胡妈妈和二位妹妹了!妹妹们辛苦了!”
旁边一直肃立的妇人这才展颜过来扶她:“小姐站了这半日,已经累了,你且歇歇。”
梅儿和她一起将林思宇扶到桌边,正色道:“胡妈妈,咱们既然下了决心要演好这出戏,‘小姐’二字是万万再不能出口了,人多眼杂,哪怕内宅,也有外人在呢。”
她眼神瞟向书房的方向示意,见胡妈妈会意地点点头,这才拉着杏儿出去给思宇安排午膳。
等二人出去,胡妈妈在思宇身旁坐下,抚了抚她的鬓发,眼泪忍不住留下来:“小姐,苦了你了!”
这胡妈妈本是林思宇的奶娘,从小将思宇带大,看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思宇离家出走,父母固然心痛,胡妈妈更是积忧成疾。好在林家素来待人宽厚善良,也当她半个主子一样养着。等到喜报一来,她便回了老爷夫人,带了小姐贴身的两个丫鬟,进京伺候。
按着林家的安排,这两个丫鬟对外宣称是林思宇早年就收下的通房,胡妈妈就做了管家娘子,好帮她处理内宅杂事,也免了外面的闲话。林老爷和林夫人却因有不便之处,需要在乡间承担另外角色,不能随女儿在京城享福。
林思宇拿帕子擦拭了胡妈妈的泪水,拉着她的手,微笑道:“妈妈不用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如今有了你在,我更是可以放心在外头图图上进,今后这翰林府邸全听你的安排。”
胡妈妈迟疑一下,问:“既然要听我的,你给我说句实话,那萧凡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路遇的一个少年英雄,听闻是自小父母双亡,在江湖中厮混着长大,也是可怜得很。我曾遭遇歹人,幸好为他所救,因为投缘,结伴来到这京城。他四方游历没什么牵挂,看我这里又缺人手,索性留下来帮忙。”
“我看他对你房中各项私事都了如指掌……”
林思宇霎时羞红了脸,辩解道:“他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我又扮作男子,哪有不妥。”
“这里多少还有女儿家物什,他没怀疑过?”
思宇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救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有他帮衬着,才好不露陷。”
胡妈妈本想让她将萧凡另做安排,听她这么说,想到离家至今思宇也不知在外受了何等委屈,实在不忍苛责,只好劝道:“说是小厮,他那脾气排场都忒大了些,说是教头,年纪又太小了些,你若真需要帮手,不如认了他做义弟,让他有个少爷名分,如何?”
“我和他商量一下吧。”
林思宇老家贴身的仆妇丫鬟进京不久,高相嫡子高世聪夫人进宫陪太后说话,闲聊的谈资里便提起他的家世。
“先帝爷在的时候,那林海也曾中过二甲进士,还放过一任县令,好像为人有些孤寡,不讨上司同僚喜欢。他家里原是富户出身,后来就辞了官,以游山玩水为乐,到巴蜀时不知为何安顿了下来,卖了各处商铺,在乡间颇置了些田产。这林探花是龙凤双胎,还有个妹妹,小名唤作‘玉儿’,一直在深闺里养着,外人都不曾见过。”
老太后有些疑惑:“从未露面的双胞妹妹?”
“未曾及笄的时候,那州府的官宦夫人来往,也有人见过,说是和探花郎长得一般无二,只更瘦弱些。这女孩儿从小跟着哥哥读书,学问机变和男子自然是不能比的,只说才情,似乎还高过她哥哥两分!因此林家格外疼爱些。乡间没有出众的人才,他家里就一直拖着,未曾嫁出去。”
太后叹气道:“所以说女儿家读太多书是不好的,眼界高了,难免不安于室。”
“林家的家风倒还好,也从未听闻这玉儿姑娘有什么言行不妥之处,只是她姻缘艰难,又兼担心兄长,在佛前发下愿,如若林思宇中了进士,她便肯常伴我佛。没想到这虔诚感动了菩萨,让他哥哥中了探花。据说她如今让父母在内宅修了佛堂,再没出那院子一步。”
凝慧公主在一旁跟着闲聊,听到此处,不由睁大了眼睛:“那她就不嫁人啦?”
高夫人叹气道:“可不是!也为着这个,林老爷和林夫人心疼女儿,不肯送她来这京城受气,又不敢留她独自在乡间,所以宁愿不跟着儿子享福,也要在巴蜀陪她。如今的翰林府上,只有探花郎的奶娘和两个通房丫鬟是他从小使唤的,外院全是刚刚找的仆从。”
太后沉吟道:“他这家世虽然低了些,后宅却人事简单,凝慧指给他,倒可以过一世平安日子。”
公主听她这么说,登时站起来,牛皮糖一样拧着身子不依:“那林思宇单薄柔弱,全无男儿气概,我可看不上!”
高夫人也点点头:“我也觉得凝慧不好嫁他。”
太后安抚下公主,奇道:“又有什么隐情?”
高夫人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听说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物呢!”
太后面色一沉:“莫非有不检点的风声闹出来?”
“那倒不是。只是前几日翰林院同僚到他家饮酒,本不该内宅丫鬟伺候,偏偏他那个通房,唤作杏儿的,抛头露面站在身后,不像个样子。席上有人想送两个女孩儿给林思宇使唤,刚提了个话头,那丫鬟就借着倒酒打翻了杯盏,林思宇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当着众人看她的手有没有伤到。哪知人家没领这情,扔下他气冲冲走了,可见真是平日里宠出来的脾气。谁家女儿嫁他,这后宅都不好弹压。”
凝慧道:“这丫鬟一直贴身伺候,情分自然不比寻常,没想到他倒是个体贴女儿家的人。”
太后笑着摇摇头:“所以我常常说你想事情简单。他要是真疼爱这丫鬟,为什么不抬了姨娘?不外是怕未来的正室夫人嫁过来,不好相处,可见林家还是有规矩的。这风流多情的样子,恐怕是做给外人看的。我看这人也小心得过分了些,不是个好相处的。他在翰林院可有走得近的老师?”
“咱家和左相家的人,他都一般应酬,并无远近差别。反而是称病在家的田阁老偶然去寻两本古书,不知怎么就与他投了缘,收他做了关门弟子,如今凡是沐休,林思宇都要到阁老府上去请教。”
太后点点头:“田阁老现在不管事儿,远离门生故旧,但学问却是极好的,当日还曾给先帝爷当过老师,看来这林思宇脑子很清楚,做人也稳重,我倒是小瞧了他。”
凝慧见她们半晌都没说到正题,不由着急道:“可打听到他贴身那个少年护卫的来历?”
“据说本是个家养的小厮,从小送去学了功夫,就为了陪伴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林思宇进京赴考,就带了他一个人,因为情分与一般随从不同,前两日田阁老做主,认作了义弟。这孩子学武的天分不错,性子也高傲些,除了对主子贴身伺候,合府都当少爷供着。”
凝慧的希望落了空,咬唇不语。
太后摸摸她的头:“本来也没想着怎样,他毕竟是个下人。还道能将你指给林思宇,如今看前程太单薄了些,心思也重,不是良配。此事另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