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客栈里住着两个读书人,一个叫做常青藤,一个叫做李青燃。
两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却因为同一件事或说同“一串事”住在了同一间客栈的同一间房。这间客栈叫做“君来客栈”。
君来客栈虽然不是这座小城人气最旺的客栈,但它绝对是这座小城知名度最高的客栈。又或者说,恰是因为它的知名度节节高升,导致了它的人气直线下降。
君来客栈的老板姓肖,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是家里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所以大家喊他“肖三”。
肖家老大,是个打猎的,某一次进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肖家兄弟去山里找他,再怎么找,也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肖大是被猛兽叼走了;又有人说,肖大武艺高强,不可能被猛兽所伤,肯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山间妖魅迷了魂,到山里快活去了,要不为什么一个三十好几的壮汉不娶妻生子咧,定是山中有相好的。
有人说,肖大每次打猎回来,要么是两手空空却无所谓,要么是满载而归却泪流满面、唉声叹气,说自己罪孽深重,他呀,有慧根,定是遇上了神仙,放下屠刀,去修行做神仙喽。
但不管怎么样,都只是一个猜测,这丝毫不影响肖家老三的生活。
肖家老二人长得老实、胆小,原本是个开生药铺的,也时常进山采药,对山路十分熟悉。肖大失踪之后,他和肖三进山去找,回来总说有个人影跟着他,疑神疑鬼的,从此不敢进山。加之街上的传言添油加醋,他就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而不是幻觉了。
夜里也睡不着觉,总是说听到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在他窗外吼叫或者悲鸣。他婆娘开窗往外一瞧,啥都没有。侧耳听,田野传来的是虫鸣的声音。
肖二的婆娘也笑肖二胆小:“明明就是虫子叫,又说有什么飞禽走兽。”
肖二说:“虫叫也有,但除了虫叫还有别的叫。”
还说:“有时候还可以看到窗纸上有那些飞禽走兽的影子。”
他婆娘嘲讽了他一番,伴着虫叫声睡得死死的。
“都是他害了你们的命,找他去呀!找我干啥?”有时候,肖家老二实在是烦透了那些悲鸣声,也会壮着胆子朝窗外吼两嗓子,惊起街坊无数。
继肖大失踪事件之后,肖二疯了的故事成为了街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之首。
但即便这样,也同样丝毫不影响肖三的正常生活。
他去找贾大夫给肖二看病。贾大夫怕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死活不肯来,解释道:“再高明的医术,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又说:“这是属于那边的事情了,你找找柳半仙儿去吧!或许他有办法。”
这小城里,也就只有这么个贾大夫,他不肯来,别无他法。只好转头去找柳半仙儿。
贾大夫说的柳半仙儿是城南破庙里住着的那个算命先生。已经没有人关心他本来叫什么名字,只随大流地喊他柳半仙儿。
他曾是外地一个大户人家的独生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过得无忧无虑。生活过得没有压力,没有盼头的人,容易闷出病来。
柳半仙儿又天生的和别人不同,别人做公子哥儿的,喜欢呼朋引伴,出去架鹰走狗,要么沉迷声色之中。他每天喜欢发呆,一个人愣愣就可以坐一整天,不吃不喝。
“我的儿,你在想什么呢?”他娘总这样问他。
他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叫其他人都不要发出动静。他侧耳倾听着,时而嘿嘿一笑。仿佛屋子的角落里坐着另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在给他讲着什么高深莫测的道理,他听到会心之处,就嘿嘿笑起来。
这样一来,可把那些伺候他的丫鬟们吓坏了。
“那里明明没有人啊?”她们在窗外小声嘀咕着。
端茶倒水的,谁都不愿意去少爷的房间了。夫人不在的时候,她们总是离少爷的房间远远的。迫不得已要去送饭送茶时,她们也只是端到窗户上放着。
柳家也给柳半仙儿请过家塾先生,为了给柳半仙儿解闷,他父亲让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的孩子来读书,甚至是他所瞧不起的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也可以免费陪读。
别的公子哥儿读书,多半是嬉皮笑脸,心不在焉,在先生面前是一本正经,在背后就小打小闹。可柳半仙儿就是柳半仙儿,他听课非常认真,记忆力也惊人,能把先生今天讲的内容一字不落复述下来,包括先生夹杂在其中的咳嗽声,都学得一本正经,惟妙惟肖。
这把他老爹乐坏了:“我儿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但是跟他一起读书的几个公子哥儿可不是这样想。他们每次被先生抓住把柄数落一番之后,都暗地里把气撒在柳半仙儿的身上。认为他那是假正经,正因为他的假正经,才对比出自己的不堪来。
一开始是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给他编小故事,后来当着柳半仙儿的面也敢大声嘲笑他。要么就是在路上设个绊绳,把他绊倒在地,一起跳出来拍着掌,唱他的歌谣:
“柳傻子,柳瞎子,柳家出了个狗啃屎。”
唱完一哄而散。但是柳半仙儿就是柳半仙儿,他不跟他们计较,摸爬起来,拍拍灰尘,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回家去。
直到有一次,他被人家合伙整蛊的时候,他老爹撞见了。他爹把那群兔崽子赶跑了,再也不许来他家免费伴读了。回到家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说他没骨气。
但他不反驳,对老爹的话置若罔闻,他爹的满腔怒火,爆发而出,却没有着力点,比怒火从未有爆发还难受。他这样爱理不理的态度,简直把他爹气得七窍生烟:
“我这是造的哪辈子的孽,怎么生了个这么个奇葩儿子!”
又骂:“你说句话啊!哪怕是哼一哼也好啊!”
但柳半仙儿还是像没事人一样。他爹又骂:“你个龟孙,你哪怕反驳我,朝我大吼大叫,我心里都畅快啊!都好过这样一副死气沉沉,无所谓的样子啊!”
柳半仙儿也没吭声。他爹舍不得揍他,气没地方出,只好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发狂。等气消了之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骂他“龟孙”,那样不等于骂了自己的爹,也骂了自己是“龟儿子”了吗?
从此以后,柳半仙儿就一个人上学,先生对他进行一对一辅导。先生本以为这样少了那群兔崽子会省心很多,却没料麻烦还在后头。
一开始,柳半仙儿还比较本分地听课,有不懂的就及时问先生,先生给他解答。
过了一段时间,柳半仙儿就坐不住了,不是说他不喜欢听课了,而是他不再像之前一样听完就问,问完就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先生刚开始讲某个内容的开头,柳半仙儿就抢着说出了后面的内容,有时候还可以举一反三,说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先生听了,无法否认,只能应和到:“哦,对对对对对!”
孔夫子曾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焉。”学生能够举一反三,做先生的自然感到很高兴才对。但这个举一反三却和别的举一反三不同。
别人的举一反三,往往还有一堆听众,这听众若是师长辈分的,自然会表扬一下这位先生教得好;这听众若是学生辈的,那先生又可以引出一句话来:“你们瞧瞧,某某某就是不一样,再瞧瞧你们。”以便鼓励或者打击一下后进生。
因为柳半仙儿在先生的面前举一反三,是在他爹赶走了所有同窗,只剩下他和先生面对面之后发生的。既没有师长辈的听众表扬先生教得好,又没有学生辈的听众可以被先生打击一下。这便让先生很不爽。
先生总觉得柳半仙儿不是在举一反三,而是在他面前逞能,抢了他的话头。授课授课,向来都是先生讲,学生听,但他的课上,几乎没有了他说话的份。这让他很窘迫也很不爽。
但比这个更不爽的事情,发生在几天之后。